此心安处是吾乡

听雨轩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十庄会”的第三天我回到了四巷湾。虽然天气炎热,各个庄口的乡亲还是欣然而至。借此机会,好久不见的旧相识得以看见彼此变老的模样,广而告之般地了解彼此所想所能关注的点滴。除了家长里短,还有时事快递。什么张三家的儿子升官了,李四家的媳妇跟四川人私奔了,王五家近几年发财了,赵六不孝敬他爹了……国内国外的稀奇古怪事都能掰扯半天,这样天高地阔地聊起来,一个戏场立马分成了好多个演播厅、聊天室。并且,各个小组的话题随着新客的加入而不断更新升级。</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寡言,只好安静看戏看人。他从来不懂戏却看得认真。我便告诉他今天唱的是《伍员逃国》。伍员就是伍子胥,是楚国大夫伍奢的次子,他哥叫伍尚。这本戏大致讲的是楚平王听信奸臣费无忌谗言,诬陷太子建谋反,牵连太子太傅伍奢被冤杀。伍子胥和兄长伍尚看到父亲的书信后,伍尚选择留在楚国与父亲共赴刑场,伍子胥拒绝诱捕选择了逃亡,希望日后能为父兄报仇。现在台上正唱的是伍员的妻子为安伍员之心,悬梁自尽。伍员把他的儿子托付给渔婆,准备逃亡吴国。明白了前因后果,父亲依靠台词显示器上的文字便能沉到戏里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与父亲性格迥然不同,看见认识的都要寒暄一阵。我浑身热汗淋漓,急切地想找个阴凉地。这样的气温真难为这些演员了。楚平王一杀青,那演员就把戏服搭在树杈上晾晒。他们休息的地方紧挨着舞台的两间活动板房,对着门的一排大通铺显示出寒酸和艰辛。但是,正是这样的艰辛每年都成全了普通老百姓的信仰。这种对于自然神的敬畏兼具实用性和地缘性。人们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平安顺遂的心愿借此有所寄托。我不迷信,但我觉得日月星辰、大河山川、花鸟虫鱼都是神明的化身。我和乡亲们有着共同的信仰,这“庄会”的意义在于把乡亲们更好地团结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上完香回来时遇见了我的小学班主任。原来今年轮到他当值他们村的会长。小戏场边上依然有几个小摊位:一家买成衣的生意冷清,三家烧烤摊的老板忙得不亦乐乎,唯一的一家小饭馆,招牌上的饭菜种类真不少:砂锅、烩牛肉、烤羊头、烩面、浆水面。还有两个买零食的摊点包揽了小孩子的全部注意力,他们的帐篷下都摆着几张啤酒桌,此刻皆高朋满座。吸引我的是两个银匠,他们面对面在路两边摆开各自的家伙事:吹熔灯、炉子、拔丝、模具、天平、墩子、皮老虎、钳子、手锤,还有一个嵌着一块小玻璃的展箱,里面放着一些珍珠项链和一些成品的戒指、耳环、手镯、银锁等。靠墙根的那个银匠正专心用钳子夹住高温的银条,放在铁墩子上用手锤轻轻捶打。靠崖畔的银匠正握着一只成型的手镯进行最后一道工序——酸洗。他边洗边和围坐着的妇女们打趣逗笑,三言两语间,他手里的镯子渐渐银白耀眼起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们村屈指可数的留守人员差不多都来了,大车小车,扶老携幼。我来来回回在戏场里兜圈儿,觉得400平米的戏场40年前的场景比现在辽阔很多、热闹很多、新奇很多。那时候,人们刚刚结束了麦黄六月最繁重的农活,洗去身上的麦土,换上干净体面的衣服,摸着黑废寝忘食地都要看一场夜戏。那时候的山梁和沟底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草丰树密,那时候的月亮也好像比现在更明亮,五分钱的冰棍儿也比现在更美味。我那会儿也不懂戏,除了李慧娘的吹火、周仁的髯口功、丫鬟的手绢功,很多时候的兴趣全不在戏台上,不是满场子搜寻别人不慎掉落的瓜子,就是在人缝里捉迷藏。有一次捡到两角钱,和伙伴们乐不可支地享受了一把怪味糖的自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个意外之财引起了巨大的诱惑,于是我们几个决定散戏后进行一场地毯式搜索。散戏后,村里的大人都会大声喊几句:“四巷湾的娃娃跟我走!”我们就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回家去,生怕被鬼捉走。但是这一次,我和燕子、满斗、菊香还意犹未尽地满地找瓜子,并且每个人都渴望能幸运地再捡到一两毛钱。贪心不足害死人。等到我们收了心放弃这个奢望时,发现舞台上空荡荡的,摊贩也正忙着扯上自己的布帘,莫大的恐惧瞬间包围了我们。微黄的上弦月一点儿也不明亮,风钻进树林变成了洪水猛兽,张牙舞爪地好像随时抓住你的后背或者绊住你的腿。燕子的担心变成了不断地重复一句话:“咋办恰,黑的很!”菊香跑在前面,警示性地讲着她擅长的鬼故事,满斗走在最后,年龄最小的他有一种被迫营业的男子汉气概。一路的风吹草动都换算成了我们凌乱的脚步和飘摇的背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40年前,父亲因为工作没有和我一起看过戏,母亲由于一个人操持家务没有和我一起看过戏。我却是那里有戏就往哪里跑,不管山高路远,总是几个人结伴同行。人越长大越孤单。儿时的伙伴们天各一方,我带着年迈的父母终于可以一起看戏了,可心上却有那么一点点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就像含着一口温热的糖水,甜味刚在舌尖化开,喉间却泛起一丝未散的苦。或者像断舍离中,在旧作业本里找到一张童年的黑白照片。</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疯长的野草侵占着小路的主权,它们同村庄一起消瘦,一起落寞,一起用落寞的泪水淘洗着过往。他年的树冠如伞,守望着声气渐失的村庄。早起采花椒时路过拴喜哥家的南瓜田,恍惚间到了一片大荷塘。立时觉得“旱地荷”这个名字叫着亲切又诗意。我曾在西湖边惊叹过“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盛景,也曾在清华近春园领略过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但这一片土地却让我感到无比心安和踏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得感谢这一年一度的十庄会,让我得以亲近故乡。</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