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札记（一）

陀罗山人

　　夜深灯下，翻过吕思勉先生《先秦史》一页页，墨痕如铁，字字皆沉。那些枯干了的竹简帛书，那些缄默的青铜铭文，在吕先生笔下，竟渐渐有了呼吸和脉搏。我于书中穿行，恍如穿越了重重历史的雾障，得以窥见那混沌初开年代里，中华文明胚胎的萌动。

　　吕先生治史，目光如炬，直逼史料的脏腑深处。他手执利刃，剖开那些层层裹覆的传世典籍，将其中潜藏的矛盾与疑点一一剔出。如《竹书纪年》与《史记》所记“共和行政”的歧异，他并不急于取一舍一，而是从政体源流、社会结构上深挖其内在可能，让那些看似断裂的碎片在理性烛照下彼此勾连，显现出历史逻辑的暗线。这般考辨，非但揭去粉饰，更从断简残篇中淘洗出接近真实的颗粒。

　　尤为令人动容的，是他对王朝史窠臼的超越。他笔下，历史不囿于帝王家谱的铺陈，亦非止于朝代更迭的浮光掠影。他俯察社会肌理，勾画出一幅广阔图景——商周递嬗之际，他敏锐指出，其本质并非仅是“革命”或“天命”，而实为两种制度与生产形态的摩擦与更替：从商代神权统治向周代宗法封建的缓慢蜕变，恰似春蚕破茧，既挣扎又必然。他更将目光投向广袤的田野阡陌，在“国人”与“野人”的身份差异里，在“井田”与“爰田”的土地变迁中，看到了社会结构的骨骼。此种视角，使历史不再是朝堂上单调的钟鼓，而化为大地上万物的交响。

　　先生对制度演变的钩沉，尤见其通贯的史识。他描绘分封制时，既见其“封建亲戚，以藩屏周”的初意，更洞察其“尾大不掉”的必然颓势；及至郡县制悄然萌芽，他不仅揭示其由分散到集权的趋势，更溯其根源于春秋以来战争频仍、交通日繁对高效管理的迫切呼唤。他讲“礼”的崩坏，亦非仅哀叹世风，而是洞悉其背后社会权力结构的剧烈重组。此种制度史观，如长河远眺，源流清晰，令人豁然开朗。

　　掩卷默坐，吕先生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他教人懂得，历史并非僵死标本，而是一株盘根错节的生命树。他教人明白，欲了解我们民族何以成为今日之样态，必得回到这“先秦”的根须处，细细体察那最初的挣扎与选择。

　　温故而知新——吕先生以他沉静坚韧的笔锋，不仅为我们照亮了幽邃的过去，更点燃了烛照未来的微光。他深掘于先秦的土壤，所收获的，乃是整个民族精神长河奔涌不息的活水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