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我二十八岁。那是在冬季的一个雪后黄昏。对赚钱的欲望很强烈,想通过自身的努力,改善生活的窘迫。于是,带着希望,盛满凄楚的行囊,走进了这个寒冷的冬天,来到这个城市。</p><p class="ql-block"> 我怀揣着仅有的一千多块钱,踏上了这座陌生的城市,满心期待它能接纳我。可是接纳我的方式太让人心酸了。下火车后,兜里的钱包连同朋友们的通信录一起被偷了。那可是我几年攒下的全部家当。我踩着满地积雪,在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天色渐黑,空气愈发寒冷,白天融化的积雪又在寒风中慢慢结冰。终于,我实在走不动了,朝着最近的灯光——一家小旅馆挣扎着靠近。</p><p class="ql-block"> 旅馆店面很小,估计也就十来张床铺吧。大堂里放一张长桌子,两边摆放着几把椅子,靠近门口有一只小炭火炉。我进门时,一个年轻女人用火钩挑起炉盖准备封火炉,听到门响回头看见了我。我的脸因寒冷僵硬得张不开嘴说话,只能站在门口,贪婪地捕捉着扑面而来的团团热气。她显然对这么寒冷的下雪天,还有孤身一人闯入感到意外,一时怔在了火炉边。过了好久,她问我:“要住宿吗?”我摇摇头,说自己只是太冷了,如果可以,想在屋里站一会儿就走。我等着她说出不住宿请离开的话,可她什么也没说。她回过头,放下火钩和炉盖,歪着头想了想,拿起旁边的火铲,铲了几块木炭倒入炉子里,又把一只烧水壶放在炉子上。“那就坐下吧,”她说,“我们这儿不关门,你坐多久都行。”</p> <p class="ql-block"> 壶里的水很快就开了,壶盖被水气顶得突突直响。那姑娘从柜台里一道门帘后面匆匆走出来,拿着一个大搪瓷缸子放在我面前的长桌子上。我忙说不渴,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喝水不要钱。”她看上去比我小许多,却一眼看穿了我的窘迫。那一瞬间,我本能地想起身逃走,被一个比自己小许多的女孩子可怜的滋味并不好受。可是这间小屋实在太温暖了,暖到我宁愿忍受这份怜悯。我不再吭声,任凭她给我倒上水,然后用双手小心地捧住那个搪瓷缸子,感受着热力从水里丝丝渗透进全身。我不想掉眼泪,可眼泪却不听使唤,一滴一滴地落下去,落在缸子里,落在桌子上。我不愿用手去擦,怕她看见我可怜地哭,而她却转身离开了。</p><p class="ql-block"> 过了好久,她又从帘子后面走出来。我刚把脸埋在胳膊里擦掉眼泪,就看见她端来两个盘子放在我面前。“忙了一晚上,我还没吃饭呢。”她很随意地说,“一起吃点吧。”我没动。“这个小旅馆是我妈承包的,我也算是老板,咱们就算交个朋友,你要不见外,就当我请朋友吃夜宵了,好不好?”她说着,把一双筷子递过来,“这些菜都是我妈做的,随便吃点,别客气。”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真的不敢相信她如此好心。我莫名其妙地心安理得起来,接过筷子一声不吭地吃了起来,边吃边等着她盘问我诸如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今年多大啦、准备在这里待多久之类的问题。可她始终不说一句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夹几根菜放在嘴里嚼,陪着我吃。等我吃完,她就把碗筷收走了。那会儿我突然希望她能跟我说说话,她却拿了本书坐在柜台里,对我说:“你坐着歇会儿吧,我明天还要考试,不陪你了。”</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她坐在那儿捧着书聚精会神地看,过一会儿就走到炉子边加炭添水。我因为实在太累,竟伏在桌上睡着了。睡梦中隐隐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妈你先睡吧”,那个女人的声音很低很柔,最后说了些什么却听不清,让我恍恍惚惚地想起在家时安静的夜晚。在梦里,只感觉一件军大衣披在了我身上,耳边传来“睡吧”。</p> <p class="ql-block"> 等我醒来直起身,天已蒙蒙亮。我发现一件军大衣披在我身上,面前摆着一个盘子,里面有几个包子和一碗粥。我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伸手拽了拽大衣,又碰了碰眼前的盘子,以为会立马消失,可它并没有。周围安静得很,那姑娘伏在柜台上睡着了,炉火却依然很旺,壶里的热气突突地冒。我的自尊心在这一刻败下阵来,我吃掉了两个包子和一碗粥,在一张纸上写了“谢谢好心人”,连同那件军大衣一起放在了长桌子上,然后离开了温暖的旅店。</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的那个白天顺利得如同神助一般,我碰到了村上老乡曹忠林,从他那里我借到二千块钱,我们俩共同在扬州晚报上登了个推销活动房的广告,出报的第一天就接到了一个生意。后来我留在了这座城市。</p><p class="ql-block"> 几年过去,当我安定下来,自信不会再让人用可怜的目光审视我时,曾试图去找那家小旅馆。然而,几年中城市变化日新月异,我当年走过的那条巷子再也找不到了。</p><p class="ql-block"> 常常想起那个夜晚,想起那间暖洋洋的小旅店,想起那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毫无所求地帮助落魄的我。每每想来,心里总像被温暖的炉火包围,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有一次与朋友谈起这段往事,他告诉我,扬州本来就比南方冷,而且那年的冬天又是这几年里最冷的。可我却觉得,在我记忆里,那个冬天始终有那熊熊燃烧的炭火炉子,就像一团永不熄灭的温暖火焰,在我心中燃烧。那是我有生以来最温暖的一个冬天,它如同冬日里的暖阳,又如黑暗中的明灯,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给予我无尽的力量和温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