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堡岁月》

彭堡岁月

　　彭堡岁月：

清水河畔瓦窑淬心录

彭堡沟壑纵横的地形，被岁月刻划得如老人脸上深重的皱纹，道道褶皱交错间，蜿蜒着一条细细的清亮溪流，清水河无声地流淌。两岸旱柳兀自顽强地生长着，灰黄树皮皴裂如陶器上碎裂的纹路，柳枝在风中摇曳，仿佛不断抽打沟壁的鞭响。山峦的脊背在日头下坦露着光秃秃的黄土色，偶尔撞见的一抹绿意，也如窑火熄灭后残存的火星，微弱而珍贵。

窑场就坐落在清水河畔坡地上。那窑体庞大而沉默，如同蹲踞在时光里的巨大兽物，窑顶深陷如张开的饥饿之口，窑门则像它幽深的眼睛。窑场上堆满黄褐色的泥坯，排列得整整齐齐。窑工们弓着腰，在泥坯间穿梭不息，汗水早已浸透他们后背，在黄土坡上，印出深深浅浅、如地图般蜿蜒的印迹。那窑火在炉膛中燃烧着，通红跳跃着，映亮了窑工们被汗水与泥土涂满的脸庞，也映亮了窑工们眼中专注而平静的神采。

窑场里，数老窑工最为引人注目。他站在窑口前，三根手指稳稳托起一片湿瓦坯，指肚轻轻摩挲着坯沿，口中默然计数，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放过坯体上任何细微的裂痕或凹凸不平之处。他指节粗大，手掌厚实，遍布着刀刻般的老茧和愈合的伤疤，如一幅无言诉说着辛劳的地图。他那布满皱纹的额头下，眼神却异常专注，仿佛手中捧着的并非瓦片，而是需要精细呵护的珍贵生命。

他向我讲述起自己的经历：年轻时他第一次亲手烧窑，火候控制失误，满窑的瓦片几乎全部变形崩裂。他蹲在尚有余温的废墟边，心如死灰，望着那些碎裂的瓦片，如同目睹自己心血被摔碎，一时间万念俱灰。然而，他父亲——那位更老的窑工，默默蹲在他身边，伸手从瓦砾堆中拣出几块尚有形状的碎片，用粗糙的手指仔细拂去上面的灰土，平静地告诉他：“你瞧，火候是硬骨头，得一次一次啃，烧塌了不怕，怕的是骨头自己先软了！”父亲的话如温热的窑火，重新点燃了他胸中行将熄灭的微光。老窑工拍去身上灰尘，挺直腰板，重新站起，再次投入那窑火的熔炉之中。

如今，瓦窑旧址已经荒废，窑口坍塌了大半，窑体也布满裂痕，窑膛里积满灰尘与残瓦断片，唯余沉默。然而当我走近，伸手触摸那窑壁上冷硬的砖石，指尖却分明感觉到一丝微弱却顽固的余温，仿佛深埋在地层下的火种，未曾真正熄灭，在无声中等待苏醒的时辰。窑壁缝隙间竟钻出几株瘦弱的野花，迎着风微微颤抖，却顽强地挺立着纤细的腰肢，倔强地开着。

我久久伫立在这片废墟之上，眼前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窑火通红跳跃的景象，耳畔依稀又传来窑工们粗犷的劳动号子声。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泥土与草木的气息混合着，涌入胸间。彭堡的土地，正是以这种深沉而倔强的方式，默默承载着所有艰辛与奋斗的重量。如同瓦窑里每片瓦坯都需经历烈火的淬炼，生命亦需在重压下塑形、在苦熬中成型——而最终，那窑中走出的瓦片便不再只是遮风挡雨的材料，而是大地沉默的骨骼，托举着所有风雨中的屋檐与人间烟火。

野花细弱的身姿在风中摇曳，却始终不曾被吹折。这土地上的生命，正如老窑工那双布满硬茧的手，在岁月里反复摔打、在烈焰中不断煅烧，才得以淬炼成器。窑火虽已熄灭，但那熔铸于瓦砾深处的魂魄，正以沉默的倔强，在我们血脉深处燃起不熄的火星——那是大地深处未曾冷却的心跳，在废墟之上，静静等待下一个直起腰来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