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不由人》连载（47）

张琦

　　九十年代初的广州，已经成为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当时的繁华程度远超北京和上海。在这里我没有打算组团，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歇几天，犒劳一下自己。

广州是美食的天堂，听说过广式茶楼，知道是喝早茶享受生活的地方。当时北方还没有这种餐饮形式，觉得新奇，想见识一下。

我选择了广州最古老的茶楼——有百年历史的陶陶居。

清末康有为在广州讲学时经常光顾这里，并题写了“陶陶居”三个字。民国时期许多文化名流亦来此雅集，巴金、鲁迅、许广平等都是陶陶居的座上客。

就为这，值得到此一坐。

喝茶，是广州人的生活智慧，他们工作再忙，也要把节奏慢下来享受一下。我深以为，这才是生活。懂生活也是一种能力，享受过才会真正知道活着有多美好。我一个人怀揣几文辛苦钱来这里独座，除了满足口腹，更想见见世面，开阔眼界，了解不同地域的不同风情。

我每天早晨八点准时到店，在楼上选一处临窗位置，一坐就是半天。服务员用小车推着新出锅的各式点心，穿梭在食客中间。食谱上有一百几十种小吃，叉烧包、虾饺、烧鹅、鱼片粥、煎萝卜糕、糯米鸡等等，都是当时在北方见不到的美食，可以吃一个月不重样。于是，叫上一壶茶、四样点心，细嚼慢咽，边赏街景边品尝精美食物，感受着生活的美好，也默想着赚钱的辛苦。

我舍得消费，但不浪费，只是偶尔有些小奢侈。

某天，路过广州白天鹅宾馆。我知道那是霍英东先生与广东省政府投资合作建造的中国第一家五星级酒店。1983 年白天鹅宾馆正式开业时，邓小平与多位国家领导人到店视察，并前后三次在此下榻，吃这里的西餐，买这里的法式硬面包。

白天鹅宾馆先后接待过四十多个国家的一百五十位元首和王室成员。最为人乐道的要数英国女来访。1986 年，英女王王伊丽莎白二世来华访问，在此下榻并品尝了经典的粤菜烤乳猪。

站在这样一家有故事的酒店门前，我突然心血来潮，想见识一下大人物们出入过的堂阁。知道一定价格不菲，但狠狠心，还是住了进去。

白天出去游玩，晚上坐在格调优雅的餐厅里，品尝美食，看绚烂的珠江夜景。当服务生毕恭毕敬地递上雪白的热毛巾、帮我把漂亮的餐巾铺在腿上时，我知道这是用钱换来的恭敬。窗外流浪汉蜷缩街角横遭白眼，被人呵斥驱赶，那是贫穷带来的羞辱。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尊严，在有些时候也会关乎到钱。

人生不外是对物质和精神不断攫取的一个过程，努力奋斗也好，吃苦受累也罢，终极目标还是享受生活。在那个灯红酒绿五光十色的城市里，我见识了人们自由自在从容不迫的活法。

广州的初冬，繁花不败，没有北方的萧瑟，人也就没有悲秋的伤感。置身于那个五彩斑斓的花城，憧憬着一个衣食无忧的未来，心情也不禁灿烂起来。

窗外，木棉落了叶，显出英雄树的本色，春来时，又将是一树红花。俯瞰车水马龙的街市和街市中为生计奔忙的人们，我庆幸自己还有打拼生活的力量。

美食，能让人记住一座城市的性格。广州，满眼都是风景。

离开广州前往桂林、阳朔、贵阳，忙碌了一个月。之后，往西去了昆明。

昆明四季如春，冬天也不误旅游。当时游昆明主要有三个景点：石林、滇池、民族村。我拟定了两日游路线，石林一天，滇池和民族村一天。

“石头长到天之外”是云南十八怪之一，说的就是石林——阿诗玛的故乡。

石林距离市区大约八十公里，怪石林立，千姿百态，行走其间如入迷宫。当地人告诉我，游石林如果没人引领，肯定会迷路，甚至走不出来。

为了带团顺利，我按照景区图的引导，自己先进去走了一趟。

石林里的路线非常复杂，到处是岔路口，奇峰异石高耸密集，看不到前边的路，极易迷失方向。我边走边往图上做标记，一步三回头，唯恐忘了来路，可还是走丢了。当我觉出四周越来越安静，静到没了人的声音时，才意识到“误入歧途”了。试着按图退回原路，可退了一段发现并不是原路，只好看着太阳辨别方向，却越走越离谱。说不清转了多少冤枉路，好歹在日落前遇上一对年轻情侣，跟在人家后面才走了出来。那一天，在石林里面足足转了九个小时，没吃没喝。

我早出晚归去熟悉景点路线。当时还没有数码相机，无法拍照记录，只能在笔记本上画图标记出转弯处石峰的形状、特点及路口的方位，估算出各路口之间的大致距离。摸索了三天才开始带团。

石林是我导游过程中最费精力的景区，唯恐有游客掉队走失。一旦有人掉队，必定影响全团行程，导致团体滞留产生额外的食宿费、交通费等后续连锁问题，会非常麻烦。为避免人员走失，我在笔记本上记下每个人的名字、身高、相貌特征、服装颜色样式等。还统一规定上厕所的时间，强调有临时需求者要先打招呼，大家原地不动一起等候，以防有人落伍。游览过程中，我得随时在心里盘点人数，发现缺了人，立刻叫停队伍，用手里的喇叭呼喊，顺着来路往回找。

天南地北的人凑在一起，彼此还未熟悉就解散了。两天接手一个新团，必做一次详细登记，反复宣讲游石林的纪律要求，每天精神高度紧张，片刻不敢松弛。

游滇池和民族村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把游客带上游船，大家随意观光，我可以静下来想自己的事，还可以借机打盹儿做个短梦。

有种叫红嘴鸥的鸟，每年十一月份从西伯利亚穿越万里飞到昆明滇池来过冬，次年三月飞走。冬日的滇池，正是红嘴鸥最多的季节，船到码头，人们纷纷投食引逗它们，眨眼间，鸟儿们就会呼啦啦从天而降，争相抢食。

红嘴鸥很惹人喜爱，一身洁白的羽毛，红嘴，红爪。我认得出其中的一只，因为身上有撮褐色杂毛记住了它，每次来抢食，总会偏心多喂它几口。熟了以后，那鸟儿似乎知道我偏爱它，敢来叨我手里的面包，吃没了还歪着头用一只眼睛打量我，叫它“杂毛”，也不介意，只是冲我眨眨眼。“杂毛”吃饱了也不马上飞走，会围着我转来转去，偶尔跳到肩上蹭两下我的耳朵再飞走。我至今还能想起“杂毛”的样子，却不知我在它的记忆里存在了多久。万物有灵，天道轮回，若有来世，想必它早已转生了。

那个冬天，我在昆明忙碌了两个多月，离开时已是转年的阳春三月。

离开昆明，北上成都、峨眉山、乐山。因为克服不了食辣问题，没有久留，独自游览几天便离开了，继续向北去往西安。

西安这座城，是中国历史上的十三朝古都，到处遗留着从西周到唐朝的古韵遗事。那些深埋地下的过去，万世不朽，被挖掘出来的遗物，无声地诉说着华夏历史的辉煌与沧桑。

我在西安市拟定了三条导游路线：

一、乾陵、法门寺。

二、临潼华清宫、骊山兵谏亭、秦始皇陵、兵马俑。

三、西安市区内：大雁塔、西安城墙、钟鼓楼、碑林博物馆、八路军办事处。

乾陵，在咸阳市乾县城北六公里的梁山上，距西安约八十公里，是唐高宗李治与武则天的夫妻合葬墓。一座陵寝，两代帝王，史上独一无二。据史料记载，埋葬唐高宗的时候，随葬品的价值占全国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二十多年后，武则天驾崩，其儿子李显又将全国三分之一的金银珠宝随她带进了陵墓。文物专家据此测算，乾陵地宫里的财宝，保守地说至少也有五百吨。

最神奇的是，乾陵历经一千三百多年，曾数次被盗，但始终毫发无损。

唐朝末年，起义军首领黄巢动用四十万大军盗掘乾陵，掏空半个山梁，挖出一条四十米深的大沟。但他们挖错了方向，没能找到墓口，徒留一条“黄巢沟”为后人不齿。

五代时期，后梁的崇州节度使温韬，堪称盗墓界的“祖师爷”。陕西境内十八座唐皇陵，被他盗掘了十七座，唯独盗掘乾陵没能得逞。史籍中对此有记载：“唯乾陵，风雨不可发”。温韬带领军队挖掘乾陵，每次开挖时都会出现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离开后，天气随即转晴。屡次如此，他害怕了，怕遭报应，再不敢对乾陵有所企图。

民国初年，国民党将领孙连仲以演习为幌子，派兵驻扎乾陵，以一个师的兵力盗掘，用炸药把山梁炸得千疮百孔，同样没能找到墓道口。

1958 年，当地几个农民上山放炮崩石头，无意间炸出了墓道口。

当地政府计划发掘陵墓地宫，周恩来总理得知后批示：“我们不能把好事做完，此事可以留作后人来完成。”阻止了对乾陵的发掘。

一座土山尘封着千百年前的历史，游人看得见的只是一座无字碑和六十一尊无头石人。一代女皇君临天下，兴国安邦，此处无声胜有声。

华清宫又名华清池，在西安东北方向三十公里处的骊山脚下，是古代皇帝游幸的别宫。许多历史活剧都曾在这里上演，其中最著名且流传千年的当属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

玄宗皇帝迷恋美人，偏爱华清宫，每年农历十月都要带着贵妃杨玉环到华清宫过冬沐浴，并长时间停留于此。还把“海棠池”作为爱情礼物赐给她，人称贵妃池。后来，连朝廷的办公机构也搬到骊山，华清宫俨然成了当时的政治中心。

杨贵妃天生丽质，“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唐玄宗沉溺其中，“从此君王不早朝”。皇帝荒废国事，激起民怨。

安史之乱爆发，六军驻马不前，直指贵妃误国，不诛难慰军心、难振士气，唐玄宗被众将士逼迫赐死杨贵妃。面对江山与君王的性命，只能是美人魂断红颜。玄宗皇帝赐给爱妃最后一件礼物——三尺白绫。三十八岁的杨玉环在马嵬坡下香消玉殒，用她匆忙的人生延续了一个政权的存在。

天朝强盛时，她是帝国的象征，三千宠爱集一身。

家国危难时，大唐不再需要她，“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长生殿里夜半私语指天为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信誓旦旦，余音袅袅。灾难临头，美丽的女人却只身赴难，留下了一个很不美丽的故事。宠幸与抛弃其实离得很近，近到一念之间。

时过千年，美人杨玉环与爱她害她的男人们早已各归尘土，贵妃池和贵妃墓却仍不寂寞，白居易的一曲《长恨歌》使这里千古留名。人们流连于华清池的香韵，沉湎于贵妃醉酒的缠绵，笑谈环肥燕瘦的经典。大唐天宝年间这里曾经的蜂飞蝶舞、风云人物的悲喜故事，始终在一泓清池中沉浮荡漾着。

乾陵与华清宫见证了唐朝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两个女人的故事。两位美人是不同年代的后宫，人生经历颇有雷同之处。她们都先后嫁了父子，武则天曾奉旨削发为尼，杨玉环曾奉旨出家为道。然而，两人的命运、归宿却是天壤之别。一个决断天下事，江山在握，身后光耀千秋。一个醉在君王怀，恃宠骄纵，沦为红颜祸水，死亦不得其所。

武则天十四岁被唐太宗李世民召进宫里，封为五品才人，未得宠幸。李世民死后，她与其儿子唐高宗李治相恋并生子，被封为昭仪。之后，一路杀伐决断，当上皇后。李治死后，六十七岁的武则天登上皇帝宝座，独揽天下，成为中国历史上八百五十三个帝王中唯一的正统女皇。她八十二岁寿终，以皇后身份与唐高宗合葬乾陵。

杨玉环十六岁嫁给武则天的重孙子李瑁，论辈分，是武则天的重孙媳妇。后来，公爹唐玄宗贪恋她的美貌与“善歌舞”，强行娶之，册封为贵妃，她的辈分升了一级，成了武则天的孙媳妇。这场不伦之恋，最终把她送上不归之路。她用二十六年时间只做了一件事——赢得皇帝专宠，为后世留下了一曲爱情悲歌。

女人，把自己的命运悬在男人身上，必然只有被辜负。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西安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有看不完的古迹和讲不完故事。

在西安停留三个多月，六月份抵达河南洛阳。在洛阳组团游白马寺、龙门石窟，还有登封的嵩山少林寺。停留半个月，转而去了郑州、开封。

此时，在外漂泊已经一年有余。北京的房租到期了，虽然暂时不住，还是要继续签租，有一个相对稳定的住处才能来去无忧。再则，那时国内银行尚未实行通存通兑，像我这样游走作战，携带现金东奔西走极不方便，也不安全，该回一趟北京了。

春末，我从开封赶回北京。屋子里落满尘埃，顾不得清扫，拂出一块地儿躺下就睡。没吃没喝一气睡了两天两夜，醒来的瞬间竟然忘了身在何处。真累啊！

　　导游体力消耗大，且饮食不规律，居无定所。以我近四十岁的年纪，已然有些吃不消，人累得又瘦又黑。想过就此歇业，却欲罢不能。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门道，千辛万苦入了门道，再难也不能放弃。为了把根扎在北京，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我劝自己咬紧牙关再坚持一年，就一年。

半个月后，第二次出发。

从北京到东北，转战图门——延吉——吉林市——长春——绥芬河——牡丹江——哈尔滨——黑河——齐齐哈尔。

抵达齐齐哈尔时，我去看望了大伯一家。

我在做导游期间，夜夜梦到父亲，梦见的都是他悲苦的样子。常常从异乡的残梦中哭醒，却无从知道这梦境的寓意。死亡如同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票，没有人能告诉我彼岸的消息。那时，父亲已经离开整整二十年，我非常想念他。于是，萌生了去探望大伯的念头，以期从大伯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

之前我只见过大伯一面。五岁那年，奶奶带我去大伯家走亲戚，想要些生活费。记得大伯给了，奶奶嫌少，双方争执后，不欢而散。那次，我只记住了这一件事，连大伯的模样都没记住。

母亲生前曾说起过大伯家的住址，我记住了市、区、街道的名称，但忘记了门牌号。到了齐齐哈尔，一路周折找到那条街。打听一位迎面走来的老太太，问张玉书家住哪儿。老人问我是谁，从哪儿来。我说是张玉书的侄女，从北京来。她问我父亲是谁，我说是张玉林。老人一把拽住我，说：“孩子，我是你大娘！”

天意！怎样的因缘才会有如此的不期而遇！冥冥中的偶然，充满着奇诡的魅意。伯母把我领进家门，见到大伯，我久久地盯着他的脸，想读出父亲那早已消逝的生命信息。他们是亲兄弟，基因无异，但生命密码的尾数终究不同。大伯与父亲既像又不像，一如他们的两样人生。我似乎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又似乎没有看到。

万物朦胧。

我在大伯家住了三天，听伯母讲那些张家的旧事，感受大伯父亲般的亲切。全家人陪我游览了齐齐哈尔有名的鹤乡，观看湿地中的丹顶鹤和栖息湖中的大雁。

那年北京商场里的茅台酒二百四十元一瓶，我带了两瓶孝敬给大伯。老人家嗔怪说：“你是自家孩子，不该买这么贵的东西。”一句“自家孩子”，让我尝到了家的味道，心中泛起一股久违的温暖。

此后，我与大伯一家时有电话联系。

1998 年深秋，一个令我莫名不安的夜晚，伯母打来电话告知：几天前大伯外出洗澡，在公共浴室里突发心脏病不幸去世。享年七十八岁。

人生如逆旅，只恨太匆匆。脆弱的生命随时可能消失，一切都将转瞬即空，归于破灭。惟有逝者的灵魂和生者的情感还在，骨肉至亲留在彼此生命里的印记还在。

窗外，月西沉。

我在东北奔波了三个月后，从齐齐哈尔返回北京，休整十天后再次出发，直飞新疆乌鲁木齐。一路东行，吐鲁番——哈密——兰州——银川——呼和浩特——山西大同——太原——大寨——洪洞——河北邯郸——石家庄——保定——天津——北京。

历时两年半时间，纵横南北东西，行程一万三千公里，涉足二十个省及自治区、七十余个市、县。迢迢万里路，走过喧腾岁月。

1995 年末，结束导游工作返回北京，安静下来修养身心。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