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梅共度严冬 （六）

欣赏人

　　今晨熹微，晓梅已服下张大夫所开药剂的第三顿。呕吐的浊浪虽稍见平复，然自后半夜起，一股绞拧般的疼痛便在她小腹深处悄然盘踞。十数次急切的便意催迫着她，奔向那方寸之地，却每每徒劳而返，空余焦灼与虚汗。妻子在一旁忧心如焚，推测这腹中之痛，许是张大夫西药效力所致——胃腑消化之物艰难下行，如汹涌洪流，却在肠道幽深处遭遇了淤塞与梗阻。这揣测，如何不令人心惊胆战？

情急之下，我与妻子依循过往经验，立时决断：速购一盒乳果糖口服溶液，依医嘱服下，以解这迫在眉睫的困厄。

煎熬半个时辰，在妻子不懈的自我努力下，僵局终现转圜。然经此一番腹内鏖兵与精神重压，妻子已如抽丝剥茧，虚弱不堪地瘫倒在沙发之上。她仰面躺着，泪水无声地滑落枕畔，那低微的叹息仿佛浸透了半生的苦水：“我的命，怎就这般苦楚？难道非得把这人间的罪，一样样都受尽了才罢休么？”我静坐其侧，闻此心语，喉头哽塞，眼眶亦不由濡湿。她的诘问，是向冥冥苍穹的呼号，又似指向我的无声责难。我亦在混沌中挣扎：天道常言，善有善报，恶有恶终。可为何如她这般心慈性善之人，偏要承受这无休无止的折磨？苍天啊，你何不睁眼垂怜，减她几分痛楚，予她一丝喘息！

诸君或有所不知，此前我曾作《妻子住院》系列四篇，详述了她半生所历沉疴之苦。彼时诸多文友读者阅罢，亦不免掩卷唏嘘，泪湿青衫。然而，那几次入院开刀，晓梅尚值壮岁，体魄犹健，足以与病魔周旋。如今，她已逾古稀之龄，衰鬓如霜，筋骨渐朽，又如何能再而三地承受这般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煎熬？

我之所以每每反躬自省，于己身探寻妻子病痛的渊薮，实因那沉重的过往。她嫁入寒门时，家徒四壁，真可谓穷得叮当作响。自此，她便与我一同，将大半生浸泡在难以言喻的辛酸与悲苦之中。五十年风雨如晦，她为挣脱贫困的枷锁，为抚育一双儿女成人，为助我在事业上有所寸进，更为这个家能有一日安稳的灯火，可谓操碎了心，耗尽了血汗。而我，偏又是一个不甘庸碌、总在搏击风浪之人。莫论其他，单是建房置业一事，我便前后折腾了八九次之多，随之而来的迁徙挪移，竟达十三回！她紧随我后，自然比寻常女子付出更多，肩上的担子更沉，额上的汗水更咸。况且，夫妻二人皆非无主见之人，意见相左、龃龉争执，亦在所难免。唇枪舌剑，怨怼生气，亦是家常便饭。常言道，花因水涝而萎谢，人因气郁而殒命。思及此，我心如刀绞：她的沉疴，是否因我而起？那盘踞体内的病根，是否就深种在我这不知疲倦的奔波、我这难以调和的好强、以及那些无谓的争执之中？

然而，病魔一旦成形，盘踞腑脏，再多的“如果”与追悔，皆为徒然。世间从无后悔之药，亦无时光倒流的奇迹。倘若一切真能溯回从前，倘若命运允诺重择一种活法，我定会将她如稀世珍宝般捧在手心，万般珍惜。绝不惹她蹙眉，竭力免她忧烦。纵使日子清寒如旧，亦当以康健为首；纵使爱好取舍增减，亦必以欢愉为要。此刻的喟叹，不过是马后炮的徒劳，是亡羊之后的迟滞修补，悔之晚矣的哀鸣罢了。

反观自身，我虽比晓梅年幼两岁半，却也非铜浇铁铸的硬汉。六年前，冠心病便已悄然缠身，胸膛里更已植入两枚冰冷的支架，成为与死神角力的凭证。然而，我素不怨天尤人，亦无心深究致病之由。只谨遵医嘱服药，竭力持守内心的平和与乐观，以“尽人事，听天命”自勉。若蒙天眷，得享长寿，自当尽力回馈世间；若寿数不永，亦坦然归去，无怨无悔。正如我拙诗所咏：

此生何惧影孤单，离岸谁能有伴牵。

贤俊相逢心仰慕，愚氓遇处意悠然。

艰难挡道勇成剑，纷扰临身善当先。

关系虽薄天爱厚，根基纵浅地泽绵。

此诗，是我面对生命严冬的一点烛火，亦是我与晓梅在这苦寒岁月里，互相依偎取暖时，从心底吟出的微光。纵然病痛如凛冬肆虐，我们仍要在这薄凉世间，寻那一点厚爱，觅那几分深泽，相携走过。

2025.8.2

周二 乙巳年闰六月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