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花(短篇小说) (48)

松溪涛云

<p class="ql-block">那天,村长引着小两口进屋时,婆姨正站在灶台边洗碗。那男的许是三十刚出头,细皮嫩肉的,可惜早早就谢了顶,头上顶着个葵花盘,周边围着一圈稀稀拉拉的黄发。小媳妇至少小男人十岁。画眉画眼的,涂着红红的丹蔻,假眼睫毛都有寸把长。婆姨和汉子觉得诧异。村长平日很少来,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村长一进门就介绍,说这是县政协委员,企业家王大斌。这是他媳妇宋小美。说着那男的便握住了汉子的手,还抽出一支带把儿的香烟递给他。婆姨连连给汉子使眼色,汉子便连连摆手。村长说,叔,不要不好意思。那人儿就笑。说烟酒不分家嘛!说着拿出个打火机巴巴两下,由不得汉子推让就点着了烟。</p><p class="ql-block">村长一眼就瞅准了睡在炕上的俊孩。村长说,你看俊孩多俊!名字没起差!小两口的目光随即便盯住了熟睡中的俊孩。小媳妇身子抖了一下,眼圈立马就潮了,从包内抽出一张卫生纸就擦。这一来,婆姨就开始警觉起来,马上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妙。小媳妇总归是妇道人家,捏捏孩子的腿,说腿象小棒槌;摸摸孩子的手,说两只小手就像两个小皮球,眼还是双眼皮呢!说着看了男人一眼,说他爸也是双眼皮;男的又接着话茬说,鼻子有点小,跟你了。俩人就如此这般地唱和着。这一下子婆姨和汉子便更加得警觉起来,婆姨跪着爬上炕便护住了儿子。小媳妇看着看着愈发得情不由己,巴地就亲了一下俊孩的脸。俊孩醒了,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陌生人,“呼”一下就扑到婆姨的怀里。婆姨便一把抱起儿子,躲进里窑掌。那男的就笑,说大娘你不用害怕,我们不会抢走俊孩的。小媳妇叹息道,长得多快,都三岁了,说着又仔细瞧起俊孩的嘴巴来。这一来婆姨更加紧张了。孩子也哇哇哭叫起来。婆姨盯了一眼汉子,示意他挡在前面。村长笑笑说,咱也不用遮不用掩了,儿子是你两口子在草滩里捡的,蛮村人谁不知晓?村长指指那男的和小媳妇说,这就是俊孩的亲生父母。.婆姨听了立马一脸的愠怒。问小两口道,凭什么说俺俊孩就是你的亲生儿子?女的说,俺儿子身上有两个记号。一是下巴有颗痣。一是生下来就是个豁嘴。婆姨冷笑道,蛮天下下巴有痣长豁嘴的都是你儿子?村长显然是站在那人一边替人家说话的。村长说,婶,你要这么说就不对了。咱峪西村,就连上整个峪西镇下巴有痣,长豁嘴的有几个?你这不是明明胡搅蛮缠?况且,人家孩子就是在镇卫生院附近的草滩里丢失的嘛!婆姨听了就更火了:谁胡搅蛮缠?好端端天上就掉下个认儿子的,谁能信?村长你还说什么孩子是丢失的,可笑!丢失的孩子还会端端正正用褥单子裹着,放在一个纸箱内?那男的大概觉得理亏,认为村长不该这样讲,立即纠正道,是我们自己糊涂,嫌他是个豁嘴,放在纸箱内丢弃的。婆姨看了一眼那人,说你这句话还算老实。但婆姨说出口又后悔了,这不明显着就是承认俊孩是人家丢弃的儿子吗?于是,婆姨和汉子就把儿子护得更紧了,像是儿子立马就会被小两口夺过去似的。汉子闷了一句,三年前嫌孩子是个豁嘴,现在就不嫌了?婆姨白了汉子一眼,示意他闷得这一句也不妥。倒是一旁的小媳妇亲亲热热叫了一声大娘,大爷,说你们不用害怕,我们不会抢走孩子的。我们寻孩子寻了几个月,问了好多人,才寻到大娘家的。我们这次来是想把孩子带到北京,请个美国医生给孩子做做手术,缝缝豁嘴,等做完手术保证把孩子再送回来。婆姨还是不信,就拷问起小媳妇来。你们三年前是几月几号丢弃孩子的?小媳妇把着指头数了数,说是七月五号清晨四点。婆姨继续追问,丢在镇里的那个草滩?小媳妇说,木马河石栏桥倒数第二个草滩。孩子当时穿得什么衣服?因为天热,当时孩子只穿了件绿底有白色小碎花的褂子。外面包单子没有?包着个半新的红格子褥单。汉子加了一句,盛孩子的纸箱上写着什么?那人说,是一个盛“富士苹果”的箱子,我亲自抱进去的。 </p><p class="ql-block">汉子和婆姨对视了一下,他们多么希望小两口答得驴头不对马嘴,那婆姨刀片儿嘴立马就有他们的好果子吃!叫狗日的出不了这窑子!但题全答对了。这就让他们有点为难了。难道俊孩真的是她们的弃婴?汉子又问,那你们当初为什么舍得狠心丢弃了孩子?豁嘴也是一条命,豁嘴也是一个人呀!说得俩人当下红了脸。但汉子觉得又不该这样问。这一问不等于正式默认了儿子是她们的弃婴?村长显然是抓住了汉子话里的空隙和尾巴,说婶你就认了吧!叔不是认了吗?</p><p class="ql-block">婆姨剜了汉子一眼。</p><p class="ql-block">村长说,叔婶你们也不用装糊涂了,打着灯笼去哪寻这样的好事?一切费用由人家出,做完手术孩子还跟你们二老,人家还要让俊孩给你们养老送终呢!人家是县政协委员,说话能不算数,能不顾及影响?</p><p class="ql-block">要顾及影响,当初就不会把孩子扔到草滩里!那时候你们怎么就没想到以后给孩子做手术?现在才想起来了?谁是傻?说白了,一准是这三年你们连个豁嘴都有不了!这三年你们要再生个一男半女,肯定不会来认俺俊孩!婆姨说完就哭了,哭得呼天抢地得十分伤心。</p><p class="ql-block">汉子也跟着流泪。</p><p class="ql-block">小两口就傻呆呆立在那里。</p><p class="ql-block">事后,汉子无奈地跟婆姨说,看来是真的。</p><p class="ql-block">县政协委员看来是把这事儿托靠给了村长。村长便三番五次屁颠屁颠往婆姨窑子里跑。村长讲了好话千千万,婆姨就是不给一个明确答复。后来村长说了一句让婆姨剜心疼的话,才动了婆姨的心。村长说,孩子是个豁嘴,长大了还想不想给儿子找个婆娘?咱村是个穷村,莫说身上有缺陷,就是有胳膊有腿的好人,找个对象也难。东头六指三十多了找不下个对象,相相亲人家就是嫌六指,相相亲人家就是嫌六指。西头半耳妈生他时少了半个耳朵,找对象人家一提就是半耳,一提就是半耳。咱豁嘴不比六指和半耳明显?你们当大人的愿意叫儿子打一辈子光棍?村长似乎一下子点了汉子和婆姨的“穴”,一句话说得俩人傻了眼,半晌没吭一句。</p><p class="ql-block">看看婆姨和汉子不吭声了,村长便继续他的攻心战,说刚刚发丧的计孩你们都见了吧,人倒有眉有眼有胳膊有腿不缺陷,可一辈子还是没成个家。出殡时你们都见了吧,没个穿白大褂的正孝子,零零落落几个远方侄儿男女跟在棺材后头,哭也是假哭,没泪。人活一辈图个啥?不就图个开门留后,养老送终吗?</p><p class="ql-block">一席话当即就剜在了老两口的痛处。计孩出殡时的一幕又闪现在眼前。捶心,绞痛。计孩的灵棺进了幕穴后,按照当地的风俗,儿子和媳妇必须亲自进幕打扫,以表示晚辈的最后一丝孝心。主丧事是个外村人,不了解计孩的底细,连喊了三声儿子和媳妇扫墓没人答应。旁边村里的一个人才通攒说,计孩没儿,这道程序就免了吧!免是免了,可不知在多少没儿女的心里留下惋惜的刀痕。说看看没后的下场!</p><p class="ql-block">这事自然也在婆姨和汉子身上重重抽了一鞭。</p><p class="ql-block">村长到底是村长,算是号准了婆姨和汉子的脉,一席话就击中了婆姨和汉子的要害。俩人好一阵沉默,村长又说,人家这也不是抢你的孩子来啦,人家这是给你儿子治病来啦。缝好豁嘴,立马会把孩子送回来的。婆姨的口气软和了许多:真的还会把俺俊孩再送回来?村长说,人家那么有名声还会说假话?还是汉子先动了心,悄悄捅了一下婆姨,说那就依了村长吧。婆姨无奈,但还是没有明确表态。</p><p class="ql-block">守着儿子坐了一宿的婆姨和汉子依然没有一丝睡意。天大白了,俊孩还没醒,俩人也不忍心把孩子叫醒。就叫孩子在炕上多睡会儿吧。明晚,就不知道睡到那里了。</p><p class="ql-block">婆姨心乱如麻。天越亮,心越糟。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这手术到底能不能做好?葛针挂一下还疼,这刀子在嘴上划来划去的能不疼?汉子插嘴道,人家不是说,打上麻药人就跟死了似得没了知觉,不会疼的。谁知,婆姨听了汉子的话脸唰地白了。汉子才后悔话不该这般说,连忙改口道,听说麻劲很大,四,五个钟头才能醒过来。婆姨问,会醒过来吗?汉子说,这也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医院能不负这个责任?沉寂了一会,婆姨又问,你说,缝好了就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了?汉子说,那人不是说,美国人的技术独一无二,手术后保证不留一丝痕迹。婆姨听了就微微笑道,你也替人家辩解了。呜呜,婆姨突然哭了。汉子这下子慌了手脚。话更不知道该怎么说好。</p><p class="ql-block">太阳怕是拴不住了。太阳在东山“呼沓”一下就冒顶了。婆姨的问题显然还没有问完,有个问题最现实也最关键:做完手术还会不会把孩子再送回来?该不会哄人吧?汉子只得继续解释,说,那小两口不是多次给咱打保票,村长不是多次说人家也算县里一个有名望的人,说话能不算数?婆姨还是不放心,说,当干部也有说话不算数的,有名望的人说话都能算数?汉子显得有点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婆姨的问题。说浅了,解不了婆姨的心病;说深了,又怕婆姨伤心。</p><p class="ql-block">果然,婆姨即刻就生出了一种冲动。和汉子悄悄商议道,要不,咱们打退堂鼓吧!我看这事总归是有点玄。该不是人家想要回儿子给咱下得套子吧?咱们要死活不应承,哪他们也没啥法子。再不然,咱们就把孩子藏起来,让他满世界去找,这总不犯法吧?汉子叹口气。汉子理解婆姨的心思。汉子犹豫了片刻才说,若孩子日后真的因为是个豁嘴找不下婆娘,哪咱们不也后悔一辈子?</p><p class="ql-block">婆姨不言声了,心病怕是又堵了婆姨的嘴。隔会,婆姨壮壮胆说,哪咱们自己就不会找个医院给孩子做做手术?汉子叹口气:你说那得花多少钱?卖了咱这两眼窑怕也做不起。况且,县里的医院谁敢保证能做好?不留一丝痕迹?</p><p class="ql-block">婆姨又不言声了。左一道栅栏,右一道樊篱,把婆姨圈了起来。大概汉子为了安慰婆姨,想了个法子说,我倒有个主意,手术让人家做,还得保证孩子做完手术回咱家。婆姨急迫地催道,你快说说看。汉子说,现在不是时兴签合同吗?咱是不是也跟他签个合同,立个字据,让小两口按个手模脚印,日后狗日若不认账,咱就拿上合同到法院告他。婆姨想了想,好长时间才呼出一口气。说,也罢,这也算没办法的办法。但婆姨瞬间又变了主意,叹口气,说,算了吧,不要因为这事弄得两家成了仇人,我看那小媳妇也怪可怜的,想儿都快想疯了。</p><p class="ql-block">吃早饭时辰,窑洞外的山路上就响起一阵汽车喇叭声。嘟嘟嘟嘟嘟嘟勾魂似得叫个不停。汉子说人家来了。婆姨说,你先出去招呼人家吧,我随后就来。</p><p class="ql-block">汉子就出去了。婆姨就在窑子里摇晃还在揉眼睛的儿子,泪蛋蛋早吧嗒吧嗒落了一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