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伴着，乐融融——武礼建最新钢笔画

武礼建

晨光爬上窗棂时，钢笔尖已在稿纸上醒了盹。金属触纸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细雨敲打着窗纱，替清晨吐出第一缕絮语。七十七岁的手，握着这支陪伴了二十载的钢笔，指腹早被笔杆磨出温润的弧度，恰如掌心托着A4纸，总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米黄。

邻人常隔着矮墙张望：“一把老骨头了，天天跟这家伙较劲？”我举着钢笔笑，笔帽上的镀铬反光晃了晃——您看这笔尖的铱粒，每一次触纸都带着新的心跳，哪里是较劲，是赴一场与美的约会。

画山时，钢笔自有风骨。不用水墨晕染，全凭线条说话。粗线是悬崖的脊梁，要带着太行山的硬朗，笔锋顿转处，藏着年轻时凿过的石缝；细线是山岚的呼吸，得缠着黄山的柔，让排线的密度漫成云海翻涌的浪。最妙是画山径，笔尖斜斜划过，像樵夫踩出的脚印，疏密间能闻见松针落地的轻响。这些钢笔画的山，是墨色盖不住的，是岁月磨不掉的，它们在纸纹里站成永恒，任时光从石缝间流走。

画水要更巧些。钢笔不能晕染，却能让线条跳舞。急流用短排线，像碎玉撞在礁石上，每一笔都带着飞溅的力道；静水用长弧线，侧锋轻扫，让纸面的肌理透出波光，像老井里的月亮，明明灭灭都是温柔。有回画溪涧，排线条排到夕阳西下，抬眼时竟觉纸上的水在动，恍惚看见儿时摸鱼的河滩，凉鞋踩过水洼的脆响，顺着笔尖淌了一地。

案头的月季谢了又开，钢笔画里的却永远带着晨露。勾勒花瓣得屏住呼吸，让笔尖的顿挫追上花萼舒展的节奏，线条的虚实里，能闻见院墙根的泥土香。画鸟雀更要用心，鸟喙的尖，鸟爪的利，全凭笔尖的压力说话。墨色浓处是羽翼的阴影，淡处是阳光穿过的绒毛，停在枝头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抖落纸上的纸屑，扑棱棱飞进院里的老槐树。

最是画人时，心会软下来。钢笔的线条不骗人，每一道都是心事的痕迹。画巷口修鞋匠的手，要让粗粝的排线里藏着半世纪的风霜，指关节的凸起处，是无数双鞋底磨出的茧；画跳广场舞的阿姨，裙摆的弧线得带着音乐的节奏，线条里缠着未散尽的欢笑声。画到动情处，纸上的眉眼会忽然亮起来，眉峰是钢笔尖挑出的远山，眼窝是排线叠出的深潭，嘴角那道浅沟，盛着一辈子的甜。

邻人又问：“天天画这些，不觉得单调？”我便翻出昨日的山水与今日的对比——您看这山的轮廓，昨日带着雨意，今日沾着晴光；再看这美人的笑，昨日藏着羞怯，今日露着坦荡。钢笔画的妙处就在这里，同样的景致，换种排线，换种力度，便是全新的模样。就像院里的老槐树，每天落的叶，都带着不一样的纹路。

暮色漫进窗棂时，画稿已摞起半尺高。摘下老花镜揉眼，纸上的世界忽然活了：青山用线条朝我挥手，流水借排线哼起旧调，花鸟踩着纸边的毛刺，在地板上跳着细碎的舞。画里的美人也走下来，鬓角的发丝是钢笔描的曲线，拂过我手背时，竟带着墨香的温柔。

有人说，晚年该守着摇椅晒太阳，何苦让眼睛遭这份罪。可他们不懂，当钢笔在纸上游走，我分明比摇椅上的阳光更暖；当线条在眼前绽放，我比院里的老槐树更精神。这双手握过锄头、拿过扳手，如今终于能只握钢笔，画山画水，画花画鸟，画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美。

夜灯亮起时，我总把当日的画铺在膝头。不用装裱，不用炫耀，就这么让月光漫上去，让钢笔画的线条在夜色里轻轻呼吸。山有山的硬朗，水有水的缠绵，美人眼角的细纹，是钢笔尖刻下的诗行。余生像这素描纸，已用去大半，剩下的空白里，偏要让这些线条，织成更密的网，网住所有的美。

窗外的虫鸣渐稀时，钢笔已躺在笔盒里歇了。案头的画稿混着月光，像一叠写满情话的信笺。我知道，明日晨光爬上窗棂时，新的线条又会在纸上生长——毕竟，有这些美伴着，日子是蜜里掺了糖，连呼吸都带着甜。这样的晚年，哪里是余生，分明是另一段青春，在钢笔尖上，慢慢流淌。

撰文及钢笔画 武礼建

2025年8月晴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