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的守望者

玉山飞雪

昵称:记忆的幻灯片

美篇号:516749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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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子于我们，是刻在骨血里的重要，尤其在刚够温饱的八十年代，谁家能吃上白面馒头，那是要端着碗站在街口，带着点矜持又难掩骄傲地炫耀的——那白胖暄软的模样，是日子里最实在的甜。

所以打小见了麦子就亲。从田埂上钻出来的青葱麦苗，到后来沉甸甸垂着的金黄麦穗，望过去总像望见了蒸笼里腾起的白汽，望见了掰开时能拉出细银丝的馒头。这份亲近，大抵只有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才能懂。

　　麦仁刚鼓粒时最勾人。麦粒饱满得能掐出清浆，离成熟还差着老大一截，等不及的了，于是干脆在地头拢把干草点着，攥一把麦穗在火上燎得麦壳发焦，赶紧捂进手心搓——“簌簌”几声，吹去焦屑，掌心里就剩下圆滚滚、油亮亮的麦仁。一把塞进嘴里，麦粒的清甜混着烟火的焦香在舌尖炸开，那股子鲜灵劲儿，比灶上炖的肉还解馋。

　　盼着盼着，麦子真黄了。麦穗挺着芒尖齐刷刷刺向天空，赶上毒日头当空，天地间像泼了金，晃得人睁不开眼。风一吹，麦浪“哗哗”地涌，裹着热浪扑过来，连空气里都飘着熟麦的焦香。

　　这时候，镰刀该出鞘了。那会儿没有收割机，全凭手工。镰刀磨得锃亮，再戴上草帽、套上套袖，脖子搭条毛巾，一家老小就扎进了麦地里。爸妈在前头开路，镰刀“唰唰”割过，麦秆应声倒地；我跟在后面捆麦，把两束麦穗交叉打结，反手勒紧成捆。他们越割越起劲，腰杆弯得像弓，汗水顺着下巴滴进土里；我却像被扎破的气球，没一会儿就被甩在后面。坐在麦茬上望，天是白晃晃的，云是慢悠悠的，爸妈的身影越来越小，心里直犯愁：这望不到头的麦子，啥时候是个头？

脸晒得通红，头也晕乎乎的，灌几口凉水，还得硬着头皮捆。一边捆一边瞅日头，盼着赶紧天晌。再看爸妈，弓着腰一手揽麦、一手挥镰，一上午就没直过身。直到妈直起腰喊：“回家做饭烧水 吧！”我立马笑成朵花，“哎！”地应着，心里直念叨：就是做一天饭，也比在地里晒着强。

　　一路跑回家，锅碗瓢盆响叮当，饭菜备好再往地头赶。远远就见爸妈的衣衫全湿透了，贴在背上能看出汗碱印。喊他们吃饭，俩人放下镰刀，“哎哟”一声慢慢直腰，半天才能转过头。简单洗把手，在地头吃饭最香了，许是累狠了，带的馒头、咸菜，连玉米糊糊都能喝出甜味，每次都吃得精光。爸嚼着馒头说：“白面金贵，都是汗珠子换的。好好干活，才能有得吃。”我心虚地点头——刚还在怨活儿累呢。收拾完碗筷再下地，太阳更毒了，可身上像揣了劲，刚才吃的饭仿佛都变成了力气，一下午竟也不觉得难熬。

　　割好的麦捆要挪到地头，等爸拉回家。爷爷那辈用板车，人拉着在土路上晃，汗珠子砸得车辙都深了；爸有辆三轮车，“突突突”一跑，省了不少力。我在地里往上扔麦捆，爸在车上码得整整齐齐，不一会儿就堆成小山。他一趟趟往场院拉，那里早堆了各家的麦捆，像个金色的阵营，等着脱粒机来“检阅”。

掉在地里的麦穗也得捡。弯腰在麦茬间扒拉，哪怕只剩一两穗，也得攥在手里——“粒粒皆辛苦”不是空话，是眼睁睁看着汗珠摔碎在地里才懂的理。

　　最热闹的是打麦。几家凑钱请台脱粒机，白天排不上队，就半夜干。常被妈“揪”着耳朵叫醒，迷迷糊糊揉着眼，脚还没站稳就被推到场院。机器一启动，“轰隆隆”像头怪兽，所有人立马精神：有人递麦捆，有人撑麻袋接麦粒，有人把麦秸往草垛上挑，还有人扫着漏下的碎粒。分工麻利，一家打完，留两人收拾，其余人立马转战下家。机器吞进麦捆，吐出金黄的麦粒，麦秸混着尘土从烟囱里“突突”冒出来，在灯影里飞成黄雾。麦粒在机器底下堆成小山，得有人守着往边上挪，不然就堵了出口。

　　麦秸堆得比房高，成了我们的乐园。爬上去蹦，滚下来笑，草屑粘在头发上、衣服里，刺得脖子痒也不管。摔下来了，拍掉草屑再爬，直到月亮挂上树梢，才被大人扯着耳朵回家。

打好的麦子还得扬场。木掀迎着风一扬，麦粒沉甸甸落下，碎秸、麦糠被风吹到一边。这活儿看着简单，实则讲究：风大了要低扬，风小了要高抛，力道不均就扬不干净。小山似的麦堆，就在这一下下的挥动里，变得光滑齐整，露出麦粒本身的饱满。

　　装袋、扎紧、搬上车，拉回家还没完——得晒。这活儿多是我跟弟弟们的。爸把麦子倒在水泥地上就不管了，我们先在麦堆里打滚、把自己埋进麦堆里，疯够了才慢慢拿起木掀摊开。摊得薄薄一层，晒上半晌，再翻一遍。赤脚踩在地上，水泥烫得脚底板发麻，麦粒也烫，一趟走下来，像踩着小火炉，却舍不得穿鞋——怕踩坏了麦粒。

遇上雨天最紧张，像打仗似的。扛起木锨就往场院跑，塑料布“哗啦”铺开，几个人手忙脚乱把麦子拢成堆，压上石头防被风吹跑。等雨过天晴，再赶紧摊开晒。

　　这么折腾一个多星期，麦子才算干透。抓一把放嘴里，“嘎嘣”一声脆响，就可以入缸、进仓了。那会儿农民还得交公粮、交提留，一车车好麦子送进粮站，麻袋上印着“公粮”二字，是庄稼人给国家的答卷。

最后，晒好的麦子能磨成面，能换馒头、大饼。咬一口自己种的馒头，面香混着汗味在嘴里散开，才懂爸说的“汗珠子换的”——那是日子里最踏实的甜。

如今我已久疏农事，可每到五月，风里刚带些麦熟的暖香，心头便总绕着些说不清的念想——那些打麦的日子，像浸了阳光的麦粒，在记忆里愈发清晰。农民从春播时的弯腰撒种，到夏收时的挥镰如雨，大半年的汗珠子摔在地里，才把沉甸甸的麦穗变成仓里的粮、笼里的白馒头。那馒头掰开时的热气，混着麦香漫出来，原是用一整个季节的辛劳熬出来的甜。

如今再想起那些日子，麦秸垛的糙、镰刀磨出的茧、地头饭的香，都成了心口的暖。我们这代人，早已不必再为一口白面熬整季的苦，却更该常常回望——回望那些在日头下抢收、在夜里打麦的身影，才懂如今的温饱不是寻常，每粒粮食里都藏着汗珠子摔八瓣的不易。我们应该忆苦思甜啊，珍惜这来得不易的安稳，把日子过得扎实些；护好碗里的每一粒米、每一口面，才不算辜负了那些弯腰劳作的晨昏，不算辜负了时光里沉淀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