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庄

顺成

李 庄

长江之畔，古镇悠悠。巴蜀腹地，人文荟萃。李庄者，梁思成、林徽因故栖之地也，烽火岁月，大师云集，薪火相传，可谓"中国文化的折射点，民族精神的涵养地"。

白墙黛瓦，石板蜿蜒。四合院落，天井纳光。旋螺殿藻井悬垂，奎星阁飞檐斗拱。九宫十八庙，凝固六朝烟雨；一江三码头，吞吐千年帆影。昔闻"东有周庄，西有李庄"，今日观之，周庄如吴侬软语，李庄似川江号子，一柔一刚，各领风骚。

抗战烽起，同济西迁。傅斯年、董作宾、李济诸贤，汇聚斯地。营造学社灯影里，梁林夫妇勘测古建；史语所青砖院中，董彦堂破译甲骨。羊街栗峰书院，童第周显微镜下观细胞；张家祠板壁前，梁思成绘就《中国建筑史》。一豆灯火，照亮华夏文明；半亩方塘，荡漾科学涟漪。

最是人间烟火气，李庄白肉薄如蝉翼，黄粑糯米暗藏桂香。船工号子应和着学者论辩，豆花担子穿行于书斋巷陌。此般雅俗交融，恰似杜甫笔下"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之境。

今登玉佛寺远眺，大江东去，舟楫如梭。古镇新颜，既存抗战学人风骨，复添文旅融合气象。昔年学人种下的梧桐，已蔚然成林。正如哲人所言："历史不是记忆的负担，而是照亮未来的明灯。"李庄故事，仍在续写新的篇章。

李庄位于四川省宜宾市城区东郊的长江南岸，其长江北岸的涪溪口数度作为州、郡、县治所在地，使得李庄从南朝梁代开始就成为郡、州、县治地辐射长江以南区域的桥头堡。

自明、清代以来，在中央政府“移民实川”政策的感召下，涌入了大量的外来移民，不同文化在此交汇融合，形成了“九宫十八庙”等文化载体，孕育了崇文包容的李庄。

李庄的存在，最早可以上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当时，这里即为古僰人聚居地，属古僰国。梁代置戎州，兼置六同郡，辖僰道、南广两县，李庄属南广县。

这里有九宫十八庙，人文胜迹星罗棋布：

明朝的旋螺殿，清代的奎星阁，精妙的白鹤窗，清幽的席子巷……斑驳旧迹，承载着李庄贤达荟萃的过往。

一代学人傅斯年曾面之心叹：“一邑中人文之盛，诗人辈出，先后相踵。”

从李庄镇尾高高挑起的一座临江楼阁奎星阁看去，这座全木结构的三层建筑，曾被梁思成评价为长江上“从上海到宜宾二千公里中，建筑最好的亭阁”。

沿此一字排开，则建有东岳庙、王爷庙、张爷庙、天上宫、慧光寺、禹王宫、巧圣宫、川祖寺等数十座寺庙。每日晨钟暮鼓，香火兴盛；每年从旧历三月东皇会开始，便戏剧表演接连不断，庙会市集人声鼎沸。

李庄不仅仅因为是历史文化古镇，拥有旋螺殿、奎星阁、九龙石碑、百鹤窗等“四绝”建筑，还因为曾承担了国家学术机构迁徙的重要使命，是抗战时期与重庆、成都、昆明齐名的“四大文化中心”之一。

1939年，自李庄32名乡绅联合发出“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十六字电文起，陆续有同济大学、金陵大学、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中国营造学社等十多家高等学府和科研院所，在抗战时期迁驻李庄。

知名专家、学者如李济、傅斯年、陶孟和、吴定良、梁思成、林徽因、童弟周、梁思永、劳干等云集李庄达六年之久。

1940年同济大学正式迁至李庄，当地人腾出寺庙、祠堂、大院和私人住宅，供同济师生上课办公居住，常住人口仅3000人的小镇，接纳了同济大学师生及家属共1.2万余人。同济大学也终于结束了之前数年的漂泊状态，在这个小镇驻足六年之久，直到1946年才全部迁回上海。

为了迎接同济师生的到来，李庄人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真诚。他们将奉若神明的菩萨埋入地下，将祖宗牌位请入库房，腾出庙宇、宗祠、自家房屋，在硝烟炮火中给了这些漂泊的师生一张安静的书桌。 身为士绅领袖的罗南陔以身垂范，把罗家祠堂租借给同济高职工业学校，且不收租金。

李庄与同济，一个千年古镇与一所著名学府，写下了一个 “幸而有托，不废研求”的故事。从此，李庄成了同济人的第二故乡。

张家祠——中央博物院筹备处

月亮田——中国营造学社

栗峰山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

这一时期师生们形成了“青灯黄卷苦读，热血挚情坚韧”精神，促成《中国建筑史》等学术著作完成，并培养出11位中国科学院院士，被称作“中国文化的折射点”。

李庄也因此被称为“中国李庄”，成为抗战时期文化重镇。

1940年秋，同济大学率先迁入李庄。不久，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社会科学研究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国营造学社、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金陵大学文科研究所也沿着同济大学的车辙相继入川，几经辗转，于1940年冬抵达李庄。

战争环境造成了残酷的学术环境，同时也使深处李庄的学者们，在内心充满抗击的能量。他们所从事的学术研究与教学工作，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教科研，而背负着民族振兴的情结与救国救民的志向。

站在李庄的街头巷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涌来：

那是为了史语所同人的口粮经费四处奔波的所长傅斯年，他微胖的身躯爬上板栗坳高高的山坡，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那是甲骨学家董作宾，焚膏继晷于陋室，才有了“抗战八年第一书”——《殷历谱》。

那是“中国考古地层学奠基人”梁思永，得了肺结核，命悬一线，仍不肯停止西北冈发掘报告的撰写。

那是“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在李庄痛失爱女后茕茕孑立的背影。

那是生物学家童第周，正在李庄的池塘稻田里抓青蛙，开始了中国最早的克隆技术研究。

那是曾经的世家公子梁思成，卖掉金表和派克笔，只为了换两条鱼给妻子补身体。

那是一代才女林徽因，缠绵病榻，形销骨立，还在给学社编辑杂志，帮丈夫修订书稿。

这些生逢乱世，饱尝离乱之苦的文化精英，他们似乎在与时间赛跑，不肯虚度一日光阴，因为他们坚信：文化不绝，则国家不亡。

在李庄病中的林徽因与女儿梁再冰、儿子梁从诫

躺在病榻上，林徽因协助自己的丈夫梁思成完成了中国第一部由中国人自己编撰的完整系统的《中国建筑史》。

深居板栗坳的傅斯年此时虽没有在学术上留下皇皇巨作，却精心雕琢出在李庄的史语所。

1946年1月，在史语所告别李庄之前，在石印馆印行了一套线装集刊外编，名为《六同别录》。

这本高品质的学术文集，共收入学术论文28篇，涉及到历史学、考古学、文字学、人类学、民俗学等诸多领域，成为史语所留给李庄的最珍贵的学术凝练，亦是这群学者关于这段光阴不可忘却的纪念。

林徽因在这里与病魔斗争了六年，她的卧室、她招待友人的餐桌，都还保留着原样。在她的卧室里，有她写给弟弟的祭文，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家人的思念和对生活的热爱。她的书桌旁，可以看到梁思成先生写给费正清夫妇的信件，每一封信都记录着那段艰难的岁月。

林徽因的三弟林恒是民国抗战死难飞行员中的一员，牺牲于 1941年4月13日对日成都空战。林徽为三弟写了《哭三弟恒》：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假使在这不可免的真实上多给了悲哀，我想呼喊那是一一你自己也明了——因为你走得太早，

……

太早了，弟弟，难为你的勇敢

机械的落伍，你的机会太惨！

三年了，你阵亡在成都上空，

这三年的时间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说来，你别悲伤，

因为多半不是我们老国，

而是他人在时代中辗动，

我们灵魂流血，炸成了窟隆。

……

1946年之后，在李庄的各高校和研究机构开始陆续迁返，一箱箱的文物、书籍、器材与研究工作人员即将踏上北归之路。

回首在李庄的日日夜夜，这些学者心中充满感恩之情，特在栗峰山庄立“山高水长”纪念碑感念李庄的厚谊。

史语所离开板栗坳时，为了感谢村民而立的“山高水长”碑

　　“羊街8号”罗南陔植兰书屋的门牌号码已经遍寻不见，因为在改朝换代，江山易主之后，他已因地主的身份被枪决。

曾经的急公好义，拳拳付出，没有为他换来一丝一毫的庇佑。

以罗南陔为代表的李庄乡绅就这样无情地被历史风云吞没，让人感到无尽寒凉。

板栗坳史语所旧居

来李庄，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傅斯年。

傅斯年的高光时刻是在李庄：艰困时的扶弱济困、力挽狂澜，尽显其高贵品格与人性光辉。

桂花坳没有任何标志的傅斯年旧居

李庄六年，是傅斯年最为忙碌的六年，也是傅斯年最具人格魅力的六年。

傅斯年以一己之力，将史语所中近二十万册图书与大量珍贵文物迁移到板栗坳，建立起一个临时图书馆，为学者们提供了一方精神给养地。

在他的带领下，一批中国最优秀的文化精英在“风雨之间，荒野之上，从容安居，不废研求”。

他们在最艰苦的环境中完成了一批扛鼎之作，如《殷历谱》、《六同别录》、《远古石器浅说》、《博物馆》、《中国建筑史》、《明清档案研究》、《中国对日战事损失之估计》、《太平天国史纲》等等，至今仍然难以超越。

傅斯年旧居出门的史语所图书馆

傅斯年任史语所所长时，有官员递条子安插亲戚。他当众将条子撕碎："此乃学问之地，不是养老院！"抗战时敌机轰炸，他挺着肥胖身躯最后一个下山，声称"岂能让善本书比人命先走"。

1945年他执笔弹劾行政院长宋子文，蒋介石亲自说情。傅斯年拍案而起："我若屈服，如何对得起北大'五四'精神？"去台后，他拖着高血压在议会连辩三小时，最终昏厥送医。醒来第一句话却是："我的发言稿……别弄乱了页码。"

临终前夜，他仍在批改学生论文，钢笔突然滑落："这回……真要搁笔了。"

傅斯年与蒋介石的合影

傅斯年信札

傅斯年先生吊祭文

天生我公，于齐之西。世仰日星，人望云虹。民十有六，缔交伊初。司教大学，复启新图。考史洹上，廿有三年。同甘共苦，南越北燕。惟公弘通，贯于中外。涵育万有，无乎不在。笔方司马，德比史鱼。才高八斗，学尽五车。古今上下，洋溢纵横，立德立言，即知即行。春风时雨，化及南天，祭酒二栽，浔士三千。万言绝笔，见公苦心，百年树人，犹尽鸿深。老成云亡，天丧斯文，幽明异途，忧心如焚。公学有传，公亦无求，身后之名，万岁千秋。

1927年，董作宾在广州与傅斯年初识，此后亦兄亦友。在国事蜩螗、动荡沸羹的困境下，他们从北京、上海、南京、长沙、昆明、李庄、台北，一路走过了廿三个寒暑。1950年冬，傅斯年突然去世，对董作宾是个极沉重的打击，白日他绕室蹙眉，入夜难以安眠。12月30日晚，在傅先生公祭前一晚，董作宾在台北青田街“平庐”，以甲骨文字书写了一篇一百六十字的祭文，以为哀思。

李庄歌

李庄坐落长江源，悠悠历史朔秦汉。

山顶曾经开僰道，山腹奇险置悬棺。

明末清初战乱频，蜀中荒芜少人烟。

两湖两广移民入，此举名曰填四川。

李庄先人辟蓬蒿，改作良田代代劳。

民国年间具气象，张罗李姓人丁旺。

东邻虎视早眈眈，铁骑踏我好河山。

一夕之间失沈阳，卢沟桥畔动刀枪。

北京先失南京继，鼙鼓惊天还动地。

山河沦丧尚可复，最惧文化无薪传。

救亡图存几万里，不辞流亡皆南行。

颠沛流离湘桂滇，敌机轰炸无处安。

传闻李庄地偏僻，可否栖身问消息。

小镇贤良明大义，热诚迎来精英聚。

佛堂古庙读书声，弦歌再唱是同济。

营造社归月亮田，史语所上板栗坳。

板栗坳似桃花源，傅老名居桂花院。

倾情所务劳心力，谔谔之士性不变。

考古之父数李济，羊街暂作安身地。

至今当日旧街坊，尚忆李老终日忙。

生活艰难少医药，一双娇女先后亡。

戏台门板研甲骨，辛苦当年董作宾。

惨淡经营梁思成，病骨支离林徽音。

众贤如星难列举，李庄从此声名起。

敌寇飞机过李庄，但见云树莽苍苍。

上下城池均被炸，唯有李庄静如画。

李庄山水护国魂，学术第一耐清贫。

传来消息满江乡，四强合力沦扶桑。

八年抗战终见晓，漫卷诗书喜欲狂。

纷纷东下离李庄，李庄寂寞剩余香。

李庄风流一朝歇，保存文化功不灭。

五十余年人不知，李庄无语空寂寂。

前人历史不能忘，岱峻立志传李庄。

沧海桑田遗迹散，八方搜寻付血汗。

数载辛劳路漫漫，发现李庄人惊艳。

民族文化乃国脉，常伴星辰与日月。

抗日胜利六十年，爱国精神代代传。

李庄当年显精神，不愧长江第一镇。

板栗坳亦我故乡，少小离家鬓发苍。

我欲归乡归未得，长歌一曲献李庄。

辛弃疾曾写下:“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李庄古镇，渡口烟波阔。”

陆游也曾赞美道:“南国李庄，绿竹依依，夏日荷花热。”

咏李庄

古巷深深岁月长，

斑驳砖瓦诉沧桑。

青石板上留痕印，

老树庭前话晚凉。

抗战风云曾际会，

文人墨客此徜徉。

千年古镇多故事，

一脉书香伴酒香。

《沁园春·李庄》

古镇悠悠，

千载沧桑，

万里江流。

望板街石巷，

苔痕斑驳；

雕窗黛瓦，

岁月温柔。

烽火当年，

书生意气，

国立学府此地留。

凭栏处，

叹山河破碎，

笔作吴钩。

而今漫步重游，

见多少风光眼底收。

有旋螺殿阁，

云烟缭绕；

奎星笔墨，

文脉长稠。

白肉刀光，

黄粑滋味，

最是人间烟火浮。

斜阳里，

听钟声远荡，

一叶归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