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里的青春

嫣尔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进厂那年的秋老虎特别凶,连蝉鸣都透着倦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拖着行李箱走进厂区大门时,梧桐叶正一片接一片往地上飘。那年,我高考以几分之差落榜,强势的母亲把招工表扔在桌上时,我盯着窗外的天,觉得连云都沉得快要掉下来。十八岁的夏天,原该飘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油墨香,我却去了三千多员工的纺织厂,成了科室里最年轻的办事员。</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多愁善感的我喜欢摆弄文字,把那些心事与失意倾注笔端。不久,就有一篇六百字的短文,登在县报角落,标题小得像颗米粒,却被科室领导看见了。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时,窗外飘进的一缕微风正吹起他桌上的报纸角:"小嫣,你文笔灵,以后科室黑板报就归你管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厂门口的宣传栏墙像道屏风,五块黑板并排站着,四块属于各车间,只有最右那块刻着"厂部科室"字样。车间出黑板报的师傅都是男同志,握着粉笔的手劲道有力,字里带着股钢性的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第一次站在自己那块黑板前,手心直冒汗,周围全是进出穿工装的工人,有人路过就停下脚步,眼神在黑板上扫来扫去。</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天我写了首给纺织女工的诗。现在想来,句子大概是生涩的,像没长熟的果子。更糟的是排版,写到最后三行,发现黑板不够了。我抓着板擦使劲擦,粉笔灰在鼻尖前飘。身后的议论声七嘴八舌涌进我耳朵:"这韵脚不对啊","刊头画的牡丹,瓣儿太散了"……十月的风明明凉丝丝的,我后背的汗却把衬衫洇出了印子,握粉笔的手微微颤抖。有个戴眼镜的师傅路过,忽然说:"姑娘,分三栏写,左边留两指宽的边,就够了。"我抬头看他,他已经背着工具包走远了,蓝工装后襟沾着点棉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后来才知道,他是机修车间的叶大哥。他负责隔壁车间的黑板报,总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见我总对着黑板发呆,他会拎着粉笔走过来:"这里画个齿轮吧,咱们厂的铁家伙,比花草更有意义。"他教我用不同颜色的粉笔分层,红色写标题,黄色勾边框,"你看,这样字就站得稳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叶大哥的黑板后面,就是机修车间的大门。那里的男工们像是永远有使不完的劲,扳手敲在机器上叮当响;他们的笑闹声,总在我出黑板报时准时涌过来。钢子是最闹腾的一个,敞着工装领口,露出里面的白背心,嗓门亮得能盖过车间的机器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他们围在我身后,像一群看热闹的麻雀。我写标题时,钢子就在旁边喊:"小嫣师傅,字再大点!三楼的师傅看不清!"我画刊头时,有人就扯着嗓子问:"画的是你自己不?这辫子画得挺像!"最让我脸红的是他们拿王南开玩笑。王南是车间里最文静的小伙子,常见他的文章发表在厂刋,听见他们喊:"王南,小嫣的诗写得比棉花还软,你不去讨教讨教?",他手里的螺丝刀"哐当"掉在地上,脸红到耳根,半天憋出句"别瞎闹"的话,换来的是更响的哄笑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有回他们变本加厉,说我"站在凳子上,屁股跟纺车的锭子似的,翘得挺精神"。我气得手一抖,粉笔头掉在地上,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钢子在后面笑得最欢,白背心随着他的笑一鼓一鼓的,像只得意的青蛙。</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真摔下来那次,倒不是因为玩笑。往常我总把踩脚的木凳放在机修车间门口,那天刚站上去,就觉得凳子晃得蹊跷。钢子他们几个离得特别近,呼吸都能吹到我后颈。我正来例假,裤腰里塞着厚厚的卫生纸,总觉得不自在,皱着眉说:"你们站远点。"话音刚落,凳子"咔嚓"一声歪了,我吓得闭眼,却被几双手牢牢托住——是钢子他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低头一看,凳腿被锯了一小截,断口处还留着新鲜的木茬。钢子挠着头,脸倒红了:"不是故意的...就想看看你会不会叫人帮忙。"旁边的人跟着起哄:"钢子早盯着你那凳子了,他是想趁机抱你一下……"我瞅着他们憋笑又慌张的样,到嘴边的话,却骂不出来。</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熟了之后,他们倒成了我的"后援团"。换黑板报前,钢子会带着人来擦黑板,抹布蘸了水,擦得黑亮亮的,比我自己弄的还干净。三伏天出板报,会有人往我旁边搁一瓶橘子汽水,瓶身凝着水珠;秋天则是黄澄澄的橘子,放在粉笔盒旁边,像小太阳。我从来没敢拿,可每次回头,都能看见钢子他们躲在车间门后,见我看过去,就用口哨和笑声回应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闺蜜阿琳在下班时等我,隔着老远就朝我挥手:"嫣儿,你快看!你后面跟着一个排呢!"我回头,果然见钢子他们靠在车间门口,假装聊天,眼睛却都瞟着我这边。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仿佛和黑板报上的粉笔字叠在一起,倒真成了阿琳说的:"你出黑板报的身影,成了厂里最靓的风景"。</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前阵子在钢子开的饭店吃饭,时隔四十年,他早不是当年穿白背心的愣头青了,发福的肚子高高隆起,稀疏的头发梳得笔挺,只是嗓门还像以前一样亮,他给我端来一盘油焖大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还记得那回锯凳子不?"他挠着头笑,"其实是想让你多骂我两句,那时候觉得,你跟我说话,比机器鸣响好听多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夹起一只虾,虾壳脆得咔嚓响。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和当年厂区的一样。那片片梧桐树叶,飘落在心头,撩起层层涟漪……当年那些起哄的口哨、笨拙的恶作剧、藏在汽水后面的眼神,原是十八岁的我们,最生涩也最真诚的表达。就像黑板报上的粉笔字,风一吹会淡,雨一淋会褪,可那些落笔时的心跳,和看黑板报人的目光,早成了刻在岁月里的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现在偶尔路过老厂区,宣传栏墙早就拆了,可每次看到厂区里的那些梧桐树,总还会想起那个站在黑板前青涩而慌张的自己,想起身后那群吵吵嚷嚷的小年青。他们的笑声像颗糖,在记忆里化了这么多年,还是甜丝丝的。</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