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自六十年代以来,郭风炉火纯青的散文艺术和日益远播的声誉,使一大批福建青年作者深受影响,成为郭风散文的崇拜者和追随者。他们中间的少数人如章武、朱谷忠、黄文山、楚楚等,在继承中又努力创新,经过长期的奋斗,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个性,最后成为创作成就较为突出的作家。他们与郭风散文这种血脉相连的师承关系,逐渐形成了以郭风为首的福建散文作家群。(1)</p><p class="ql-block">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曾出现过几个地域性的文学流派。它们是以某个大作家为宗师,一批弟子相追随,形成创作方法和艺术风格相近的作家群。如以赵树理为核心的山西“山药蛋”派,以孙犁为核心的河北“荷花淀”派。但是以郭风为首的福建散文作家群,并没有出现象“山药蛋”派和“荷花淀”派那种宗师与弟子之间,在创作方法和艺术风格上的总体相似;福建散文作家群与郭风散文的关系,主要是一种群体性的文学师承关系,其创作方法和艺术风格只是局部的相似,并不具备作为一个地域性文学流派的基本特征和条件。</p><p class="ql-block">常见的文学流派研究方法,主要是“异中求同”,既舍去这个流派作家群各自不同的创作个性,只抽象出作为这个流派特征的某些共同点。这种文学流派的研究方法,实际上就是西方经典哲学所追求的“本质主义”。因此,我引入维特根斯坦“家族相似”的概念。后期的维特根斯坦反对和否定“本质主义”,认为事物之间并不存在着共同的本质,只有“家族相似”(即家族成员之间,在身材、相貌、眼睛的颜色、步态、禀性等等各种各样的相似性)。( 2 )从方法论上讲,“家族相似”是反对那种寻找共同本质的抽象概括。它所重视的是在明辨中追求差异,即在整体的家族网络中更好地发现个体的特征。( 3)也可以说这是别一种的“同中求异”。我觉得引入“家族相似”,能更好地解释文学创作中的师承与创新的关系。文学创作之所以称之为创作,就在于它是一种创造性的精神活动。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在继承中创新的精神活动。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在各自不同的继承和创新中,组成了文学史上各种各样的“文学家族”。文学的师承,带来了“文学家族”的某些相似;而创新,又使“文学家族”出现更多的遗传变异。师承和创新,是“文学家族”形成的原因和发展的动力。</p><p class="ql-block">虽有各种局部艺术的相似之处,但更多的却是总体艺术风格的不同,在我看来,这就是“文学家族”不同于“文学流派”的基本特征。这也是以郭风为首的福建散文作家群的基本特征。所以,我把他们称之为“郭风散文家族”。本文引进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当然不是去寻找“郭风散文家族”的共同点;恰恰相反,而是要以“郭风散文家族”为新的背景,新的角度,更好地发现朱谷忠散文在继承中的创新,重在发现他的独创性。</p><p class="ql-block">在“郭风散文家族”中,朱谷忠与郭风的相似之处,似乎更多一些。这是因为,朱谷忠与郭风都是来自兴化平原的同乡,又同在一个单位供职,经常得到郭风的点拨,两人形成一种亲密的文学师徒关系。所以,朱谷忠的散文创作深受郭风的影响,是顺理成章的。在郭风的散文中,充盈着对乡土深情的眷恋,对自然美的无限倾心和终生追求。郭风是用他的童心来“诗化”他笔下的艺术世界,形成了早期明丽纯美、晚年睿智谦逊的风格。自创一种单纯洁净、自由挥洒、从容平和的“郭风体”。朱谷忠的早期散文,不仅延续和发展了郭风散文的主题:对乡土的热恋,对自然美的渴望和追求,对光明和欢乐的歌吟;而且也师法了郭风那种在诗化中抒情的创作方法。但这在朱谷忠与“郭风散文家族”的关联中,还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它们只是表层的“形似”,而不是深层的“神似”。</p><p class="ql-block">郭风“几乎一生都在反省、检讨个人气质与散文写作的关系。”(4)他说:“散文艺术在极大程度上受作家个人气质的约束,散文作家需要适应自己的气质,否则所作也许不会有什么生命力。”( 5)又说:“散文之作,往往受作家个人气质之约束,顺应个人气质而不为外力所左右者,其作品往往能自辟天地。”( 6)我认为,依据并顺应作家独特的个人气质来写散文,是郭风散文创作美学思想的核心,也是“郭风散文家族”的核心。郭风的崇拜者和追随者倘若不能把握这个核心,就只能流于对郭风散文的简单模仿,而无法进入师承之后的创新。朱谷忠正是在这一点上,表现出最鲜明的“郭风散文家族”特征。他深得其中的三味,在创作谈中写道:“我以为散文这种文体在某些方面似乎很能接纳我个人气质和生活体验”,“更重要的是我在写作中,从不敢拂逆人性,而总是尽我的所能,把人生和生命书册中最深切的经历和片断,尽力加以采撷和筛留。”(7 )</p><p class="ql-block">把郭风所言与朱谷忠所讲相对照,就会明白正是牢牢把握“个人气质”这一关键,朱谷忠独特的创作个性才鲜明地表现出来。相对于郭风在单纯明丽中呈多彩多姿、在平淡谦逊中见朴素智慧的创作个性而言,朱谷忠的创作个性则是色彩斑斓的杂色。早期农村生活的坎坷和艰辛,培养了他立足乡土、信守民间价值的野性精神;特别是始终保持着劳动者那种不压抑人性、健康而欢乐的生命状态;也激发了他对超越现实的理想境界的渴望和追求。进城后迥然不同的生存环境所带来的大起大落的心灵冲撞,和快速的思想观念变化,给他带来了开放的胸怀和眼光,磨练了他善于调整和适应新环境的能力……。人生旅途的不断变化,造就了朱谷忠丰富而复杂的心灵历程。倘若再用早期的民歌体诗歌来表现,显然不适合。所以,朱谷忠进城后,便从诗歌转向散文,并且在郭风的指点下,在散文创作中充分发展自己的个人气质,逐渐形成独特的艺术特色。</p><p class="ql-block">郭风是正人君子,又是蔼然长者。他对美的追求,主要是自然美;他在女性美面前,表现出强大的道德自律,更多的是追求一种情感的净化和升华。在“郭风散文家族”中,章武继承了郭风对自然色彩美的特殊敏感,并融入了社会美的内涵,创作了《北京的色彩》这样的佳作;黄文山师法郭风对自然山水美的钟情,尽情描绘闽山闽水之美;楚楚追随郭风在散文诗的文体中追求美,但表现出更多更精致的中国古典美学趣味……。总得来说,“郭风散文家族”对美的表现,侧重于纯净脱俗、精致高雅。朱谷忠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他给“郭风散文家族”带来了新的活力:那就是对女性美的纵情歌吟,对劳动者健康而欢乐生活的彩绘,对民间野性精神的坚守和张扬。</p><p class="ql-block">朱谷忠的早期散文也充满着对自然美的歌唱,他象郭风那样“开放五官”,用敏锐的艺术感觉去感知和表现自然之美。他用触觉来《享受月光》,用通感来体验《月光梦幻》,用听觉来沉思《夜半春雨》,用嗅觉和味觉来品尝和传达《梅香小识》……,体现了鲜明的“郭风散文家族”特征。朱谷忠的中期散文,开始出现对女性美的热情礼赞。作为诗人,朱谷忠对女性美有特殊的敏感和强烈的体验;作为散文家,他对女性美又能作精细的观察和传神的描绘。这两者的结合,使他写出了《迪斯科舞者》、《爱美之心》……,这样令人心迷神醉的美文。这种对于现代女性美的欣赏,也就是对城市生活美的认同,这是郭风散文中所没有的。但是,朱谷忠表现女性美的散文,又“发乎情,止乎礼”,能在“美丽的时刻”表现出一种节制和含蓄,其艺术的分寸感掌握得恰到好处。这又和他的老师郭风一样,皆重视审美的净化作用。正象郭风那种保持一生的童心,和仁者谦逊的品格(可以说是伟大的谦虚),弟子们无法继承一样;朱谷忠散文里,还有一种在逆境中随俗的坚忍和乐观,这种精神上的“硬质”,也是郭风散文所没有的。师徒之间各不相同的个人气质,是造就虽同属于一个“文学家族”,但整体风貌各不相似的根本原因。</p><p class="ql-block">孙绍振在《郭风感知世界中的亮点和盲点》中,曾精僻地指出:“在郭风的艺术世界里,只有大自然的形态,只有在蝴蝶、画眉、蒲公英、麻雀、黄莺、雨雾、海、石头、湖泊面前,他的感觉才充分活跃起来,意象才能衍生,他的想象的翅膀才自由飞扬。而对于社会人生现实呢?郭风仍然很难感应。在他的晚年新作中,他的感觉世界更加自然化了。……社会场景则退到非常遥远的地平线以外去了。” (8)郭风这种审美视角的盲点,使杂色的现实生活不能进入他的散文。如果说,郭风是以雅写雅,朱谷忠也能做到(当然两者所达到的艺术水准不同)。例如他写出了《春天的睡莲》、《享受月光》、《月光的梦幻》这样纯美抒情的散文诗。同时,朱谷忠还能以俗写雅,在《乡间男女》、《过年》、《乡村的红灯》和《烟民自述》、《增肥记》等文中,充满深情地描绘故乡的俗人俗事,和城里居民的凡人琐事,充分表现了那种饱含着人间烟火的世俗美,使更多的现实生活进入散文,扩大了散文美的领域。此外,在《雨中访友》、《美丽的时刻》、《春天的一个夜晚》、《野泳》等文中,他还擅长在散文艺术中调和雅与俗,真正做到雅俗共赏。大雅大俗,亦雅亦俗、雅俗相融,可以说是朱谷忠散文创作的一个很重要的艺术特点。</p><p class="ql-block">朱谷忠创作个性最独特的地方,是始终保持着乡村的野性活力和野性精神。即使后来进城加入文人圈,也仍然是“野性未驯”(如在文学笔会中带头在山溪裸游)。这种在城市文化环境中仍然自觉地坚持野性精神,实际上就是信奉和坚守着民间立场和价值观,因为这是他的文化之“根”。同时他又能自觉地融入城市生活,接受现代文明的洗礼,不断增强当代意识。在享受物质文明的同时,也能“笑傲黄金”。他不断扩大世界性的文化视野,远游海外,创作了一批很有特色的描写域外风情的散文。我觉得在许多作家纷纷陷入乡村 / 城市,中国 / 世界的二元对抗思维模式的怪圈中,朱谷忠却显示了他的二元并存和互补的辩证思维。正如他在《美的两极》中所说的那样,他不仅擅长调和雅与俗,而且善于在乡村野性与现代文明这二极之间,保持一种动态的平衡与统一。</p><p class="ql-block">我觉得这正是朱谷忠创作个性的生命所在,也是他散文创作的生长点。所以,他能顺利地从早期表现自然美的散文诗,过渡到表现女性美和乡土生活的抒情散文,再进入表现城市生存和读书悟道的随笔。这种立足于个人气质,不断扩大散文题材和采用多种散文文体的艺术探索,正是“郭风散文家族”的重要特点。就散文艺术而言,朱谷忠特别重视和讲究表现具有个人艺术气质的审美趣味。在抒情散文中,他追求的是诗一般的“情趣”;在记实散文中,他表现得是散发着生活欢笑的“谐趣”;在随笔创作中,他又不走学者散文追求“理趣”的路子,而是喜欢把读书思考和生存感悟融为一体,表现出一种雅俗相 杂的“意趣”。散文的艺术魅力,最后总是要“落实”和“融化”在“趣”中。有“趣”才有“味”,才有深意存焉。所以,读朱谷忠散文,如沐春风,不时会有会心的微笑,心灵充盈着审美的愉悦感。</p><p class="ql-block">“我想起故乡的绿色兴化平原。啊,四月来了。蚕豆熟了。荔枝树、龙眼树先后开花了。麦黄了。蓝蓝的天空下,‘太阳含笑’在龙眼树的花枝上,……这时,在我的故乡,无论你走到哪里,你都会听见田野间的麦笛吹响了,听见果园间的叶笛吹响了……”(9)郭风笔下的故乡,简直就是一幅画。朱谷忠有幸生长在这里,看龙眼树开花,听叶笛吹响;长大后再去读郭风的散文,自然比别人有更深切的体味和感悟。绿色的兴化平原,把朱谷忠与郭风紧紧地连在一起。如果没有郭风散文的引导,朱谷忠的散文创作很可能是另一种艺术风貌。但是,“文学家族”的延续和发展,既靠“相似”,又要靠“相异”和“相反”。正是师法了郭风散文,又充分利用自己独特的个人气质加以创新,朱谷忠散文才有鲜明的独创性:</p><p class="ql-block">他接过郭风的叶笛,却吹奏出不同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2001年3月</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1)这里所说的福建散文作家群,是特指与郭风有师承关系的作家,不包括其他的福建散文作家。</p><p class="ql-block">(2)参见《哲学研究》,三联书店92年版、第45、46页。</p><p class="ql-block">(3)参见尚志英《寻找家园》,人民出版社92年版,第155、162页。</p><p class="ql-block">(4)王光明:《作为文体家的郭风》,《文学评论》95年第5期。</p><p class="ql-block">(5)《关于散文的对话》,《作家报》91年9月10日。</p><p class="ql-block">(6)《散文偶记》,《文学评论》94年第6期。</p><p class="ql-block">(7)《朱谷忠散文自选集》、作家出版社97年版、第202页。 </p><p class="ql-block">(8)孙绍振:《郭风感知世界中的亮点和盲点》,《当代作家评论》94年第6期。</p><p class="ql-block">(9)《杂文集》、福建人民出版社82年版、第7、8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