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处见春山

杜黎

散文《转身处见春山》

文/杜黎

人总爱往阴影里寻春。以为心尖上的那个人，该藏在暮色的褶皱里，躲在时光的暗角，偏要绕遍千重山、万道水去寻。待暮色漫上眉梢，才惊觉——原来她早立在晨光里，不过是转身时带起的风，让我们错看了方向。

这世间多少执念，原是一场反向的奔赴。年轻时总以为爱情是烈焰烹油的热闹，是"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炽烈，恨不能将岁月熔成蜜，黏住每一个并肩的晨昏。后来方知，真正的情分不在朝暮相守的形影不离，而在心有灵犀的星月同辉。就像山与水的约定，不必日日相对，只要云起时共赏同一片霞，雨落时同听同一曲泉，心便永远在春天里苏醒。

古人说"浮世万千，吾爱有三：日月与卿"，倒把这层况味说透了。朝是跃出山巅的金乌，暮是沉进江底的玉蟾，而卿是串起朝暮的星子。纵使隔着重山叠嶂，只要心在同一片天空下仰望，天涯便不过是尺素能寄的距离。那些"相见时难别亦难"的锥心，原是因为相聚时的光太亮，照得离别的影子格外长；可若知道这别不是永诀，便连长夜里的辗转，都成了数着星子等你归的浪漫。

世间的痛，大抵是"想说却不必说"的沉默。有人懂你眉间的霜，有人知你眼底的风，可最深的伤怀，偏是连倾诉都成了多余——就像春深时落英成冢，不是无人清扫，而是落英本就该归入泥土，孕育下一个春天。这时候才懂，有些情绪不必悬在脸上做标本，不如收进岁月的陶瓮，等它在时光里发酵成陈酿，某一日的黄昏，你举杯时，会突然尝到回甘。

李商隐写"此情可待成追忆"，原不是教我们沉湎旧梦，而是说所有的经历都是伏笔。好的爱情从不是困住彼此的茧，而是推开一扇窗，让你看见山外有海，海里有光；坏的爱情却像缠树的藤，把鲜活的枝桠勒成标本。最好的想念，该是左手牵着回忆的温度，右手握着向前的力量——你在岁月里沉淀成更丰饶的模样，我在时光中生长出更辽阔的远方。

人活一世，谁不是带着七情六欲的行囊？悲欢是檐角的铜铃，聚散是檐下的风，生老病死是四季的轮。不必追着情绪跑，像追着风要它的形状——你若把它当客人，它便来去匆匆；你若把它当茶客，煮一壶静气，它便温温柔柔落进杯底。老年人的难，不在白发覆额，而在心仍似少年，还想为喜欢的事翻山越岭，想为珍惜的人点亮灯火，偏要撞一撞命运的墙。可那又如何？白发是岁月的勋章，皱纹里藏着未说尽的故事，就算最后要向光阴低头，这一路的滚烫，早已把生命焐成了暖玉。

生活的模样，原是我们自己画的画。你觉得它粗粝，它便显露出砂砾的棱角；你觉得它清苦，它便漫出茶沫的回甘。不必等富足圆满，此刻灶上的粥正咕嘟，孩子的笑声撞碎了窗棂，父母的白发在风里轻颤——这些触手可及的温暖，就是最踏实的幸福。日子或许像杯淡茶，可你若往里面撒把星星，它便有了银河的涟漪；你若捧起它贴在胸口，就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那是比诗更动人的韵脚。

我们总爱仰望远方，却忘了脚下的花正开。其实哪有什么遥不可及的诗与远方？你低头时看见的蚁群在搬阳光，抬头时遇见的云絮在织锦缎，转身时撞进怀里的风里有桂香——这些细碎的美好，早就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织成了一张温柔的网。

人生的苦涩，原是为了衬出回甘的甜。当我们不再执着于追逐远方的影子，转身时便会发现：春天从来不在山的那边，它早就在我们的掌心里，在每一次呼吸里，在每一次珍惜的瞬间里，悄然绽放成满树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