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儒记(五)

莫非有言

<p class="ql-block">(本故事纯属虚构)</p><p class="ql-block">(十六)</p><p class="ql-block">子拆线后没几天,牛二老汉就坐不住了。他夜里梦见阿黄在城里那光溜溜的地板上打滑摔跤,梦见它被塞进花衣裳憋得直喘,梦见儿子一家终究还是把阿黄当成了第二个“豆豆”。天蒙蒙亮,他就收拾了几大袋新收的花生、晒好的红薯干,还有一小坛子酱菜,搭上了进城的早班车。</p><p class="ql-block">他摸到儿子家楼下,正赶上牛三强匆匆出门上班。“爸?你咋来了?也不说一声!”牛三强又惊又喜,赶紧接过老汉肩上沉重的袋子。“俺不放心阿黄。”牛二直截了当,眼睛往儿子身后瞟,“它咋样?没被你们养成那金毛的德行吧?”</p><p class="ql-block">牛三强笑了:“哪能啊!阿黄好着呢,就是…小玲说要给它‘庆功’,感谢它救了家,今晚在家弄了个小聚会。”牛二眉头一拧:“庆功?给狗庆功?”“哎呀,就是找个由头聚聚,主要是小玲的朋友们。”牛三强看看表,“爸,我得迟到了,钥匙给你,你自己上去。小玲和妞妞在家。”</p><p class="ql-block">牛二揣着钥匙,提着土产,心里嘀咕着“庆功宴”,上了楼。门一开,他愣住了。客厅里张灯结彩——是真的挂了几个彩色气球和一条“欢迎英雄阿黄!”的横幅。阿黄脖子上套着一个崭新的、缀着小亮片的项圈,被妞妞和一个打扮时髦的小女孩围着,显得有些局促。地上散落着各种昂贵的狗玩具和新买的狗零食包装袋。</p><p class="ql-block">小玲正指挥着一个阿姨往餐桌上摆精致的点心,看到牛二,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热情起来:“爸!您怎么来了?快进来!正好,今晚给阿黄办个Party,庆祝它勇斗歹徒!”</p><p class="ql-block">牛二把土产放在墙角,看着眼前这比村里娶媳妇还热闹的阵仗,再看看被摆弄着拍照、显得很不自在的阿黄,一股无名火就往上拱。这和他担心的简直一模一样!他们把一条看家护院的好狗,又当成了炫耀的玩物和拟人化的“英雄”!</p><p class="ql-block">“胡闹!”牛二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了水里,客厅瞬间安静下来。妞妞和小朋友都愣住了,小玲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爸…”小玲试图解释。</p><p class="ql-block">“狗抓贼是本分!是天性!值得弄这?”牛二指着气球和横幅,手指微微发抖,“你们城里人…是不是不把狗弄成个人样,心里就不舒坦?它立了功,给它块肉骨头就是天大的奖赏!弄这些虚头巴脑的,是给它庆功,还是给你们自己脸上贴金?”</p><p class="ql-block">玲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妞妞怯生生地躲到妈妈身后。阿黄趁机挣脱了妞妞的手,跑到牛二脚边,蹭着他的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诉苦,又像是找到了依靠。</p><p class="ql-block">那个来做客的小女孩撇撇嘴:“这个爷爷好凶哦,狗狗都不让好好打扮。”牛二没理她,弯腰摸了摸阿黄的头,解下了那个亮晶晶的项圈,扔在茶几上:“戴这劳什子,碍事!”</p><p class="ql-block">玲精心准备的“庆功宴”不欢而散。牛二的到来,像一盆冰水,浇在了城里人试图用另一种方式“供奉”英雄狗的火焰上。</p><p class="ql-block">(十七)</p><p class="ql-block">来,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不断扩散,最终波及到了豆豆。或许是阿黄自由自在、不羁于外物的状态感染了它,或许是妞妞开始更频繁地带它去楼下草坪疯跑而不是逛宠物店,豆豆身上发生了一些微妙而显著的变化。</p><p class="ql-block">它开始抗拒那些繁复的“装扮”。当小玲像往常一样拿起一件新买的、带小翅膀的狗狗卫衣想给它穿上时,豆豆不再是温顺地配合,而是扭动着身体,甚至发出不满的低吼。一次,它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用牙齿撕扯起那件昂贵的衣服,把亮片和布料扯得稀烂。</p><p class="ql-block">“豆豆!你干什么!”小玲心疼又气恼,想阻止它。豆豆叼着一块碎布,跑到阳台阿黄的窝边,把布吐在阿黄面前,然后得意地摇着尾巴,仿佛在说:“看,我也不要这个!”</p><p class="ql-block">更让小玲焦虑的是,豆豆开始拒绝穿鞋子。出门遛弯时,它想方设法把脚上的小鞋子甩掉,然后欢快地踩在泥土、草地甚至水坑里,四只爪子很快就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这让习惯了豆豆永远“光鲜亮丽”的小玲难以接受。</p><p class="ql-block">“你看豆豆!它现在和阿黄一样,脏死了!野性难驯!”小玲向牛三强抱怨,带着一种精心雕琢的作品被破坏的沮丧。牛二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卷着旱烟,闻言哼了一声:“狗蹄子生来就是踩泥踏土的,又不是人脚,穿什么鞋?憋屈!它现在这样,才像个狗样!”</p><p class="ql-block">牛三强看着在阳台和阿黄互相追逐、弄得一身草屑和泥土的两条狗,再看看妻子焦虑的脸和父亲淡然的神情,心里明白,一场关于“狗该如何存在”的理念碰撞,正在他的家里无声而激烈地进行着。豆豆的“觉醒”或“叛逆”,成了这场无声战争的导火索。</p><p class="ql-block">(十八)</p><p class="ql-block">最终,一家人为了狗的冲突高潮在一个周末午后爆发。</p><p class="ql-block">豆豆在和阿黄玩耍时,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被妞妞遗忘的、填充了棉花的布偶兔子。它像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撕咬起来。等小玲发现时,豆豆已经吞下了不少填充棉和一些塑料眼睛、鼻子等小部件。豆豆很快表现出不适:呕吐、精神萎靡、腹痛。小玲吓坏了,立刻抱起豆豆:“快!去医院!豆豆吃了不该吃的东西!”</p><p class="ql-block">一家人匆匆赶往那家熟悉的、豪华的宠物医院。牛二默默跟在后面,看着儿媳抱着狗那副天塌下来的样子,眉头紧锁。</p><p class="ql-block">急诊室里,兽医检查后神色凝重:“需要立刻手术取出异物,否则有生命危险。初步估计费用在一万五左右,术后护理另算。”小玲毫不犹豫:“救!多少钱都救!快点做手术!”</p><p class="ql-block">牛三强看着账单,眉头紧锁。这笔钱对他们来说不是小数目。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父亲,牛二正望着窗外,侧脸像一块沉默而冷硬的石头。</p><p class="ql-block">就在等待手术签字缴费的间隙,急诊室门口一阵喧哗。一个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的拾荒老人,背着一个同样破旧的大袋子,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鲜血淋淋,显然是受了重伤。老人佝偻着腰,用近乎哀求的声音对前台的服务员说:“姑娘,求求你,救救我的吧…我被车撞了,车跑了…我没钱去医院…”护士公事公办地说:“大爷,我这里是宠物医院,不给人看病的。”老人的脸瞬间灰败下去,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零零碎碎的毛票和硬币。“我就这些…都给你…求求你帮我包扎一下伤口…”服务员看着那堆最多不超过一百块的零钱,无奈地摇头:“大爷,我们也没办法,我们是宠物医院,规定不能给人治伤的,不好意思啊。”老人顿时蜷缩着,枯瘦的手一遍遍抚摸那条腿。</p><p class="ql-block">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牛三强的视网膜上,也烫在了牛二的心里。一边是儿媳为了一条金毛犬,眼都不眨地准备支付上万的手术费;另一边一个孤苦老人为自己的伤倾尽所有,却连一个伤口都包扎不了。巨大的讽刺和强烈的对比,让牛三强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他想起父亲在乡下看到老王头舍不得看病的情景,想起自己母亲临终前的遗憾,想起宠物医院里那些为猫狗一掷千金的城里人…巨大的荒诞感和罪恶感攫住了他。</p><p class="ql-block">牛二猛地站起身,走到那个老人面前,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今天刚取的、准备买新农具的两千块钱,塞到老人手里:“老哥,拿着,先挂号!不够再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p><p class="ql-block">老人愣住了,看着手里的钱,又看看牛二,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p><p class="ql-block">牛三强看着父亲佝偻却挺直的背影,再看看身边焦虑地抱着豆豆、对眼前惨剧似乎毫无察觉的妻子,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一把拉住准备去缴费的小玲,声音沙哑而沉重:“小玲!你看看!你看看那边!一条活生生的命!因为几千块钱可能就没了!而我们的狗,吃撑了要洗胃,撕了玩具要开膛破肚!我们花的这些钱…”他指着豆豆,又指向那个老人和他的狗,手指颤抖,“这些钱够救多少条命?够让多少像我爸这样的老人,看得起病,活得有尊严?!”</p><p class="ql-block">小玲被丈夫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吓住了,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个无助的老人和奄奄一息的土狗,再看看自己怀里穿着小衣服、即将接受昂贵手术的豆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羞愧、荒谬和茫然的感觉瞬间淹没了她。她一直沉浸在自己构建的、以宠物为中心的情感世界里,此刻这个世界的壁垒被丈夫的怒吼和眼前的现实狠狠击碎。</p><p class="ql-block">豆豆在此时痛苦地呜咽了一声。小玲低头看着它,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不是为豆豆,而是为自己长久以来的迷失。她抱着狗,蹲下身,失声痛哭。</p><p class="ql-block">牛二已经帮着老人办好了挂号手续,安抚着他。他回头看了一眼情绪崩溃的儿媳和神情痛苦的儿,又看看手术室的方向,深深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城里的富贵病,根子太深了。</p><p class="ql-block">(十九)</p><p class="ql-block">豆豆的手术很成功。当它戴着伊丽莎白圈,虚弱但活着被推出手术室时,小玲抱着它,眼泪依旧止不住,但这眼泪里,复杂的成分更多了。</p><p class="ql-block">回家的路上,车内气氛沉重。牛三强开着车,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疲惫:“小玲,我们…是不是该想想了?想想我们这些年,在豆豆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多少钱?再想想…我们给了爸什么?给了妞妞多少真正陪伴?给了我们自己多少喘息的空间?”</p><p class="ql-block">小玲抱着熟睡的豆豆,看着车窗外流光溢彩却冰冷的城市夜景,没有回答。牛二坐在后排,闭目养神,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p><p class="ql-block">直到深夜,豆豆安稳地睡在客厅它和阿黄的窝里。小玲才红肿着眼睛,来到客厅,牛三强和牛二都在。“三强…爸…”小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知道我…我错了。”</p><p class="ql-block">牛三强有些意外地看着妻子。“我一直…一直把豆豆当成了…当成了…”小玲的眼泪又涌上来,“当成了感情的替代品。前男友离开时,是豆豆陪着我哭。工作压力大到崩溃,是抱着豆豆才能睡着。觉得妞妞长大了不需要我了,就把所有无处安放的感情都倾注到豆豆身上…我给它买最好的东西,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好像这样就能证明我过得很好,证明我有人爱、有东西值得我去爱…我把它当成了孩子,当成了精神寄托…却忘了它只是一条狗。”</p><p class="ql-block">她蹲下身,轻轻摸着豆豆缠着绷带的肚子,声音哽咽:“是我把它宠坏了,也…也把我们家带偏了。我忽略了你们,忽略了真正的家人…更忽略了,它其实不需要那些衣服、那些玩具、那些昂贵的狗粮…它可能…可能只想在草地上打滚,只想我们真心实意地摸摸它,而不是把它当成一个展示品或者情感垃圾桶…”</p><p class="ql-block">她抬起头,看向牛二,眼神里有羞愧,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澈:“爸,您骂得对。是我们糊涂了,人狗不分。谢谢您把阿黄带来,谢谢您今天骂醒了我们。”牛二看着儿媳,这是他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如此坦诚的悔悟。他沉默片刻,磕了磕烟袋锅:“知道错就好。狗有狗命,人有人的日子。对狗好不是错,错的是把狗抬得比人还高,错的是为了狗,忘了做人的本分,忘了身边活生生的人心。”</p><p class="ql-block">他顿了顿,声音缓和了些:“阿黄…也差不多该跟我回去了。它在城里,憋屈。”</p><p class="ql-block">牛三强搂住妻子的肩膀,对小玲点点头,然后对父亲说:“爸,等豆豆拆了线,恢复好了,我们跟您一起回去,住几天。带着豆豆和阿黄,让豆豆…认认根。”</p><p class="ql-block">(二十)</p><p class="ql-block">半个月后,牛家村。</p><p class="ql-block">金黄的麦浪在夏末的风中起伏。牛二的小院里,充满了久违的热闹。妞妞在麦垛边和阿黄追逐嬉戏,笑声清脆。豆豆起初有些畏缩,但很快被田野的气息和阿黄的活力感染,小心翼翼地踏入松软的泥土,然后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撒欢地奔跑起来,金色的毛发在阳光下闪耀,沾满了草屑和泥土,却显得从未有过的自由和快乐。</p><p class="ql-block">牛三强挽起裤腿,笨拙地帮父亲收拾着农具。小玲则系着围裙,在王婆的指导下,学着用大铁锅烧柴火饭,炊烟袅袅升起,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p><p class="ql-block">吃饭时,豆豆和阿黄并排趴在院子的阴凉处,分享着一个牛二特意煮的大棒骨。没有精美的狗碗,没有进口狗粮,它们啃得津津有味,发出满足的哼哼声。</p><p class="ql-block">小玲看着这一幕,又看看饭桌上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丈夫在给父亲倒酒,女儿叽叽喳喳讲着田里的发现,公公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宝贝”。“爸,”小玲给牛二夹了一筷子菜,真诚地说,“以后…我们常回来。豆豆…它现在这样挺好,像个狗样了。”</p><p class="ql-block">牛二呷了一口酒,看着远处在田野里尽情奔跑、偶尔停下来对着飞舞的蝴蝶好奇张望的金毛犬,又看看身边忠诚守护的阿黄,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嗯,畜生有畜生的活法,人有人的活法。分得清,处得真,就好。”</p><p class="ql-block">夕阳的金辉洒满小院,洒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也洒在两条终于回归了本真、快乐自在的狗身上。城市的喧嚣与异化被暂时隔绝,在这片朴素的土地上,关于生命、关于陪伴、关于爱与责任的答案,在麦香与炊烟中,显得如此清晰而温暖。狗还是狗,人还是人,但那份跨越物种的忠诚与依赖,以及家人之间重新连接的血脉亲情,都在这一刻,回归了最自然、最本真的状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