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儒记（二）

莫非有言

（故事纯属虚构）

（四）

牛二老汉终究没有直接回乡下。

他在汽车站的长椅上坐了两个钟头，手里的老年机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最后，他叹了口气，拖着蛇皮袋子又上了公交车——他决定还是去看看。

"到底是自家骨肉。"老汉心里想着，"说不定...说不定是我想岔了。"

公交车穿过繁华的市区，高楼大厦像巨人似的俯视着街道。牛二透过车窗，看见路边一家宠物店里，几个年轻人正给一条狗试穿小鞋子。那狗穿着粉色的连衣裙，头上还戴着蝴蝶结，活像个洋娃娃。

"造孽啊。"老汉摇摇头，想起村里老张家那条看门的大黄狗，常年拴在门口，吃的是剩饭剩菜，冬天就蜷在稻草堆里取暖。去年大黄误食了老鼠药，老张心疼归心疼，却也没想着送兽医——村里哪来的兽医？大黄硬是扛了过来，现在看门叫得比从前还响亮。

"狗就是狗，哪有那么金贵。"老汉喃喃自语。

车到站了，牛二按地址来到儿子住的小区。好家伙，门口站着穿制服的保安，里面绿树成荫，还有喷泉假山。老汉在门口被拦下了，保安上下打量他那一身土气打扮，眼神里满是怀疑。

"我找牛三强，他住6栋302。"老汉说。

保安用对讲机核实了半天，才放他进去。老汉走在小区里，脚下是平整的石板路，两旁停满了锃亮的轿车。几个衣着光鲜的妇人牵着各式各样的狗迎面走来，那些狗都穿着小衣服，有的还戴着墨镜，神气活现。

"这哪是狗啊，这分明是祖宗。"老汉心里嘀咕。

6栋楼下，老汉按了门铃，等了许久没人应。他又掏出老年机给儿子打电话，响了七八声才接通。

"爸？"儿子的声音透着惊讶，"你...你怎么来了？"

"我到楼下了，给开个门。"老汉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现在不在家...要不你在楼下等等？我尽快回来。"

老汉刚要说话，电话里突然传来一声狗叫，接着是儿子的声音："豆豆乖，别闹..."

"你在家！"老汉的嗓门提高了，"我听见狗叫了！"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门禁"咔嗒"一声开了。老汉气呼呼地上了电梯，来到302门前。门开了一条缝，儿子牛三强的脸露出来，神色尴尬。

"爸，你先进来坐..."他小声说，同时回头看了一眼，"豆豆刚洗完澡，还没吹干..."

老汉挤进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呆住了——客厅宽敞明亮，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一条金毛大狗正趴在地毯中央，身上裹着大毛巾，儿媳正用吹风机给它吹毛。旁边沙发上坐孙女，手里拿着根狗零食，正逗那狗玩。

"爷爷来啦！"孙女看见牛二，喊了一声，却连屁股都没抬一下，注意力全在那条狗身上。

儿媳抬头看了一眼，淡淡地说了句"爸来了"，就继续专注于给狗吹毛。那狗舒服地眯着眼，时不时舔舔儿媳的手，惹得她咯咯直笑："豆豆真乖，妈妈最爱豆豆了。"

牛三强尴尬地站在一旁："爸，你先坐...。"

老汉僵硬地点点头，把蛇皮袋放在墙角，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边缘。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那条金毛犬——它比村里所有的狗都肥，毛色油光水滑，脖子上系着个闪闪发亮的银牌。

"这...这就是豆豆？"老汉问。

"是啊，爷爷！"孙女妞妞抢着说，"豆豆可聪明了，它会握手和装死，还会开冰箱呢！"

儿媳小玲终于关掉吹风机，亲了亲狗的脑袋："好啦，宝贝，全干了。"她这才转向牛二，"爸，你要喝什么？家里有矿泉水。"

"白...白水就行。"老汉说。

小玲去厨房倒水，那条狗立刻跟了上去，尾巴摇得像风扇似的。牛三强坐在父亲旁边，小声解释："豆豆是小玲的心头肉，养了五年了..."

"五年？"老汉算了一下，"那不是比妞妞还大？"

儿子点点头："是啊。。。。。"

老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时小玲端着水回来，狗跟在她脚边。老汉接过水杯，发现上面印着"我爱豆豆"的字样和一只狗的图案。

"这..."

"哦，那是豆豆的专用杯。"小玲说，"人用的杯子在厨房，我忘了拿了。"

老汉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把水洒出来。他环顾四周，发现客厅墙上挂满了狗的照片——豆豆穿西装的照片，豆豆过生日的照片，豆豆和"全家"的合影...几乎找不到妞妞的照片。

"爷爷，你看！"妞妞跑过来，打开手里平板电脑，"这是豆豆的相册，有好多衣服呢！"屏幕上划过一张张照片：豆豆穿超人装、豆豆穿旗袍、豆豆戴生日帽...最后一张是豆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挂着点滴，小玲在一旁抹眼泪。

"这是去年豆豆做手术，花了两万多呢！"妞妞骄傲地说，仿佛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老汉的胃里一阵翻腾。他想起了村里老王头，去年胃出血，舍不得去县医院，硬是扛着，结果差点没命。

"三强..."老汉刚想说什么，突然注意到墙角有个精致的小木屋，里面铺着柔软的垫子，门口还挂着个小帘子。

"那是..."

"豆豆的卧室。"小玲说，"里面有空调，冬暖夏凉。"

老汉想起自己乡下那间漏风的土房，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蒸笼。

"你们...你们对狗可真好。"老汉憋出一句话。

"那当然啦！"妞妞抱住豆豆的脖子，"豆豆是我们家的一员嘛！对不对，豆豆？"

那狗仿佛听懂了似的，"汪汪"叫了两声，舔了舔妞妞的脸。小玲和牛三强都笑了，眼神温柔得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

老汉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闯进了一个以狗为中心的奇怪家庭。

(五)

晚上，牛三强提议出去吃饭，说是给父亲接风。老汉原以为会去个普通饭馆，没想到儿子开车带他们去了一家高档餐厅——宠物友好餐厅。

"这家允许带狗进去用餐。"小玲一边给豆豆系上小领结，一边解释，"豆豆最喜欢他们家的牛排了。"

老汉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衬衫和沾着泥土的解放鞋，又看看那条穿着定制小西装的狗，突然有种荒谬的感觉——他活得还不如一条狗体面。

餐厅装修得金碧辉煌，服务员穿着笔挺的制服。看见他们带着狗进来，服务员热情地迎上来："牛先生，牛太太，豆豆小朋友，欢迎光临！老位置？"

老汉愣住了："你们常来？"

"每周至少一次。"妞妞抢着说，"豆豆喜欢这里的厨师叔叔。"

他们被领到一个靠窗的座位。服务员先给豆豆端来一个精致的小碗，里面是切好的牛排。"这是本店特制的宠物牛排，不含盐和调料，请慢用。"

豆豆立刻埋头吃起来，小玲温柔地摸着它的背："慢点吃，宝贝。"

老汉看着菜单上的价格，手直发抖——最便宜的菜也要七八十，够他在乡下吃一个月的咸菜了。

"爸，你想吃什么就点。"牛三强说，"别客气。"

老汉随便点了个最便宜的蛋炒饭。等菜的时候，小玲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两粒药丸。

"豆豆，该吃药了。"她柔声说。

"豆豆怎么了？"老汉问。

"肠胃不太好，医生开了保健品。"小玲说着，熟练地把药丸塞进一块奶酪里，豆豆一口吞了下去。

老汉想起自己常年腰疼，却从没舍得买药，都是硬扛着。

菜上来了，豆豆已经吃完了它的牛排，现在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食物。小玲立刻切了一小块自己的牛排给它。

"别喂它人吃的食物。"牛三强提醒道，"对狗不好。"

"就一小块，没事的。"小玲笑着说。

老汉看着这一幕，突然没了胃口。他放下筷子："三强，我这次来，是想跟你说说给你娘上坟的事..."

"爸，吃饭呢，说这个干嘛。"牛三强皱了皱眉。

"你娘走了快三年，你一次都没回去上过坟。"老汉的声音有些发抖，"她临死前还念叨着你..."

小玲打断道："爸，不是我们不想回去，实在是工作太忙。而且豆豆坐不了长途车，会晕车的。"

"狗比上坟还重要？"老汉提高了嗓门。

周围几桌客人转过头来看他们。牛三强的脸红了："爸，小声点..."

"我小声不了！"老汉站起来，指着豆豆，"你们对这条狗，比对你亲娘还好！你娘省吃俭用供你上学，现在你出息了，连个坟都不给她上？"

豆豆被老汉的声音吓到了，躲到了小玲怀里。小玲立刻心疼地抱住它："宝贝别怕..."然后怒视着老汉，"你吓到豆豆了！"

妞妞也哭了："坏爷爷！不许凶豆豆！"

牛三强站起来，把父亲拉到餐厅外面。"爸，你干什么？在公共场合大呼小叫的！"

"俺问你，"老汉死死盯着儿子，"你一年花在这条狗身上多少钱？"

牛三强支吾了一下："也没多少...就是狗粮、美容、看病什么的..."

"有没有一万？"老汉问。

"差不多吧..."

"两万？"

"可能...多一点..."

老汉突然笑了，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去年你娘周年，你说工作忙回不去。今年清明，你又说豆豆不舒服。好啊，好啊，你娘养你这么大，不如一条狗！"

"爸！"牛三强恼羞成怒，"都什么年代了？养宠物很正常！豆豆就是我们的家人！"

"家人？"老汉的眼里闪着泪光，"它叫你爹吗？它给你养老送终吗？你娘临死前想见你最后一面，你在哪？在给狗过生日？我是你的爹，我还不如一条狗？"

餐厅门口，小玲抱着豆豆和妞妞出来了，脸色铁青："牛三强，豆豆被吓到了，我们得带它去看医生。"

"好，马上。"牛三强应道，然后转向父亲，"爸，你自己回家吧，我带豆豆去医院。"老汉看着儿子一家离去的背影：儿媳抱着狗，儿子牵着孙女，没有一个回头看他一眼。

他慢慢蹲下来，捂住了脸。

（六）

老汉没有回儿子家。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在一个小公园的长椅上坐下来。夜渐渐深了，公园里人越来越少，只有几个遛狗的人还在走动。

"大爷，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一个遛泰迪犬的中年妇女问他。

"家？"老汉苦笑，"我没有家。"

妇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匆匆走开了。老汉望着她的背影，还有那只穿着小毛衣的泰迪犬，突然觉得这个世界荒谬至极。

他掏出老年机，想给村里的老伙计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没电了。也是，这破手机用了五六年，电池早就不行了，可他一直舍不得换新的。

"一条狗项圈的钱，够买十个这样的手机了吧。"老汉自言自语。

夜深了，公园里的灯一盏盏熄灭。老汉躺在长椅上，用蛇皮袋当枕头。秋夜的风已经很凉了，他蜷缩着身子，想起儿子家里那条狗的空调房。

"人不如狗啊..."老汉喃喃道，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老汉被鸟叫声吵醒。他浑身酸痛，慢慢坐起来，发现身上盖着一张报纸——想必是哪个好心人给他盖的。

公园里已经有晨练的人了，还有几个遛狗的。老汉看着那些被主人呵护备至的宠物狗，又想起村里那些看门狗，突然明白了：这不是同一个世界。

他拍拍身上的灰尘，拎起蛇皮袋，向汽车站走去。

路上经过一家宠物店，橱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狗衣服、狗玩具和狗零食。一个广告牌上写着："爱它，就给它最好的！"

老汉停下脚步，透过橱窗，他看见店里一个年轻女孩正在给一条小狗试穿一件镶满水钻的小裙子，价格标签上写着"￥888"。

"姑娘，"老汉忍不住开口，"你给你爹买过这么贵的衣服吗？"

漂亮的女服务员惊讶地转过头，看是个乡下老头，撇撇嘴没理他。

老汉摇摇头，继续往前走。经过一家医院时，他看见门口排着长队，大多是老人。而在隔壁的宠物医院，虽然人不多，但每个进去的人都衣着光鲜，怀里抱着精心打扮的猫狗。

"人看病排队，狗看病预约。"老汉苦笑，"这世道..."

到了汽车站，老汉用最后一点钱买了回老家的票。上车前，他借售票处的充电器给老年机充了会儿电，开机后发现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儿子的。

还有一条短信："爸，你去哪了？快回来，我们谈谈。"

老汉想了想，回了一条："我回村了。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就当没有我这个爹。"发完短信，他把手机关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巴车驶出城市，高楼大厦渐渐被田野取代。老汉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回村好，"他自言自语，"至少在村里，狗还是狗，人还是人。"

车上的电视正在播放一则新闻：某地新建了一座宠物陵园，提供豪华墓葬服务，已有数百只宠物安葬于此，最贵的墓穴售价高达十万元。老汉闭上眼睛，不再去看。

大巴车继续向前行驶，驶向那个狗看门、猫抓鼠的朴素世界，驶向那个正在消失却依然坚守着某种秩序的农村。在那里，至少还没有人管狗叫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