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瓠子片汤

遵化华龙酒窖

小时候，由于家境贫寒，对吃从不敢抱有任何奢望。唯有母亲亲手做的瓠子片汤，清清淡淡，却成了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它不仅是一碗汤，更是我童年中最奢侈的慰藉，是母亲无声的爱意在烟火气中的流淌。如今，那味道早已随时光远去，无法复刻，却在我记忆深处愈发清晰，它是一缕不灭的乡愁，带着泥土的芬芳与亲情的暖意，永远鲜活，历久弥香。

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尽管实行的是集体经济体制，但每户人家的房前屋后都开辟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小菜园。每年春寒渐退，大地回暖之时，家家户户便忙着翻土播种，栽种应季蔬菜。然而，这些蔬菜并非仅供调剂口味，更多是作为补充主食的高产作物。如南瓜、瓠子、黄瓜、白菜等就是那个物资匮乏年代里不可或缺的“口粮型”蔬菜。

瓠子，是一种极具生命力的高产蔬菜。它不需占据菜园的良田，只需在院落的边角旮旯种下两株，搭上简易的架子，就能茁壮成长。

种植瓠子是母亲独有的技艺，每年她都会挑选一根长得匀称、线条流畅的瓠子留在藤上，直到深秋霜降时节才摘下来。将成熟的瓠子籽剥出晒干，装进玻璃瓶中，留来年春日播种。

春天悄然而至，母亲便早早开始准备育苗。她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忙碌，找来家中一只破损却依旧结实的旧瓷盆，填满松软肥沃的细土，把种子埋入土中，浇上水，再用透明的塑料布严严实实盖好。那时节，天气尚寒，家中唯有炕头还保留着灶火传递来的暖意。母亲便掀开炕席的一角，将瓷盆稳稳地安置在离灶眼最近、最暖和的位置，让种子在温暖中悄然苏醒。大约十天左右，嫩绿的小芽便破土而出，每一株都戴着一顶白色种皮制成的“小帽子”，蜷曲而娇弱，却又充满生机。那是春天的第一抹新绿，带着泥土的芬芳与生命的律动，悄然点亮了我们家沉寂一冬的院落，也带来了属于春日的喜悦与期盼。

我每天都会迫不及待地掀开炕席，细细端详这些小生命。看着它们一天天挺直腰身，茎秆日渐粗壮。终于有一天，“小帽子”悄然脱落，取而代之的是两片嫩绿的小叶子，宛如伸出了两只稚嫩的小手，向世界招摇着生命的信号。当它们长到约五厘米高，生出四五片叶子时，春意已浓，大地回暖。母亲便在院子东西两侧的墙根下，各挖了两个坑，分别栽下两株最为健壮的秧苗。从此，浇水的任务便落到了我的肩上，那是我童年最珍视的职责。搭架的重任则由父亲和大哥承担。仅用一个中午，一座横贯院子东西的瓠子架拔地而起，它覆盖了我家半个院落，仿佛为即将到来的盛夏撑起了一把清凉的巨伞。

瓠子秧生长迅猛，仿佛被春风催促着，转眼间便攀援至架子的半腰。到了六月初，四株瓠子秧势如破竹，藤蔓交织，绿叶翻涌，迅速爬满了整个架子，甚至越过边界，向猪圈棚和柴火棚顶延伸而去。整个院子被一片浓密葱茏的绿意温柔包裹，仿佛置身于一片小小的绿洲之中。

一天，夕阳西沉，最后一缕金红的余晖从瓠子架上缓缓滑落。就在这光影交替的刹那，我猛然发现，架子上竟悄然绽放出无数洁白如雪的花朵。那一根根伸展的藤蔓顶端，挺立着硕大的花冠，洁白的花瓣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宛如一群素衣仙子静立暮色之中。忽然，一阵“嗡嗡”声由远及近，仿佛一群微型飞机从天而降，那是一群不是蝴蝶，却酷似蝴蝶的蝶类昆虫动物。我们当地人管它叫“葫芦弯儿”。它们一头扎进花蕊深处，六足紧抓花瓣，双翅微微颤动，贪婪地吮吸着花蜜，我好奇地伸手轻触，它们竟浑然不动，仿佛沉醉在花香的迷梦中。父亲笑着说：“它们是被花粉的香气灌醉了！”我轻轻捏住一只的翅膀将它取下，它仍呆呆地停在掌心，许久才恍然惊醒，振翅飞走，留下一掌心柔软的白色绒毛。母亲在一旁欣慰地说：“葫芦弯儿功劳大着呢！它们来回穿梭于花间，不仅采蜜，更是在帮我们给花授粉，让更多的花结出瓠子。”

整个院落弥漫着瓠子花清幽甜润的香气，沁人心脾，令人如痴如醉。从那天起，我们家的晚饭便自然而然地搬到了瓠子架下。虽只是寻常的米粥小菜，但在那绿荫如盖、花香氤氲的天地里，一碗粥也仿佛被赋予了诗意，变得格外珍贵而惬意，那香气，早已悄然融入了饭香，沁入了心脾。

清晨，天光初亮，瓠子架恢复了宁静，昨夜盛放的白花已悄然凋谢，垂落成点点残瓣。然而，在每一根藤蔓的叶腋间，却悄然探出一个个毛茸茸的绿色小脑袋，那是新生的小瓠子，正眨着稚嫩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它们是春的延续，是夏的馈赠，更是母亲用耐心与爱意，在时光里种下的希望。

小瓠子仿佛被施了魔法，在藤蔓上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短短两天便能伸展至一米有余。

清晨，露珠还晶莹地悬在藤蔓之间，母亲便已提着篮子，轻步走向郁郁葱葱的瓠子架。晨光微熹，薄雾如纱，一串串垂挂的瓠子在藤蔓间轻轻摇曳，青翠欲滴，宛如沉睡的婴孩，在初升阳光的温柔抚触下悄然苏醒。她抬头细看，指尖轻轻掠过那光滑的瓠子表皮，仿佛能感知到瓜肉中蕴藏的清甜汁水，她挑出最嫩的两根，小心翼翼地摘下，像是捧起一段清晨的静谧。

灶台前，母亲挽起袖口，将刚摘下的瓠子放在案板上，刀锋轻落，瓜身应声而开，断面洁白如玉，还带着晨露的湿润与清冽。那一片片瓠子被她切成薄如蝉翼的弧形，均匀得仿佛用尺子量过，每一片都透着生活的细腻与耐心。热锅微响，母亲抓起几粒尚未成熟的大麻籽投入锅中，用铁铲轻轻拍压，活生生地从它们身上挤出几滴油来，蒜末下锅，“滋啦”一声，蒜香夹杂着糊巴味儿，如丝如缕，袅袅升腾，缠绕着屋檐下的风，弥漫在整个小院。

瓠子入锅，清水渐渐转为乳白，汤面轻漾，浮起几点油星，宛如夏日清晨池塘上浮动的薄雾，温柔而静谧。趁着汤未沸腾，母亲将早已揉好的白面团置于案上，擀面杖来回滚动，面团被碾成一张薄如宣纸的大面片，再切成宽条，一根根提在手中，上下抖动、左右拉伸，直至拉成透光的薄片，轻轻一抖便如蝶翼般飘入滚汤之中。最后撒上一把花椒粉，香气瞬间升腾，整间厨房都被这清润的芬芳包裹。

一盆瓠子片汤端上桌来，汤色清亮中带着乳白，瓠子软而不烂，面片滑嫩如绸。那香气不浓烈，却直抵人心，喝上一口，暑气顿消，肠胃如被温水轻抚，整个人都舒展开来，仿佛整个夏天的燥热都被这碗汤轻轻托住，悄然化解。

我们兄妹围坐在斑驳的木桌旁，捧着粗瓷大碗，吸溜吸溜地喝着，热气腾腾，我喝得满头大汗，一碗接一碗，舍不得放下。父亲看着那盆汤渐渐见底，早已默默放下了碗筷，母亲则坐在一旁，嘴角含笑，目光慈柔，偶尔轻声叮咛：“慢点喝，别烫着。”那一刻，阳光斜照进屋，洒在碗沿、桌面、母亲的发梢上，整个屋子都浸在一种静谧的暖意里。

那是我家夏天第一顿最美味的一餐，在以后的日子里，虽然每天都要喝瓠子汤，但却少了白面片，它被白薯榆树皮面旮瘩所替代。汤里虽然少了白面，但那可人的味道没有变。因为，那汤里倾注了母亲的辛劳、汗水与无言的爱意。那爱，藏在每一口清甜的汤水里，无声却深沉。

七十年代，我已参加工作，机关食堂饭菜丰盛，可我心中始终萦绕着母亲那碗瓠子片汤的清香与温情。每当夏日来临，我总会隔三差五地骑上自行车，穿过熟悉的乡间小路，匆匆赶回老家，为的是母亲的那碗瓠子片汤。母亲见我归来，心照不宣，不一会功夫，一盆热腾腾的瓠子片汤就出现在我面前。有时，我还会带上几位同事，一同来到我家，围坐在瓠子架下，捧着粗瓷碗，喝着热乎乎的瓠子片汤。那一大盆瓠子片汤，转眼间被我们吃个底儿朝天，母亲见了笑着说：“孩子们吃饱没，没吃饱我再给你们做一盆去。“吃饱了，大娘这汤做得太好吃了，过几天我们还来吃。”同事们齐声回答说。“好哇！下次来我给你们做两盆！”母亲就是实在，知道一盆不够我们吃，才这样说的。回去的路上，我问同事们吃饱没，他们笑了，都说自己还有意犹未尽的感觉。那就是没吃饱呗。

退休之后，母亲早已悄然离世，为了延续这份美好的记忆，我在老屋的院中种下了两株瓠子秧。春去夏来，藤蔓攀架，绿叶婆娑，夏夜微风拂过，满架洁白的瓠子花悄然绽放，如雪似霜，静谧而圣洁。每当我伫立花前，恍惚间仿佛看见母亲的身影，听见她轻声细语的叮咛。那些飞舞的“大葫芦弯儿”在藤间穿梭，宛如从天而降的信使，带着母亲遥远而温柔的问候，在我眼前轻轻盘旋。

我也曾一次次模仿母亲的手法熬煮片汤，加入荤油提香，滴上香油增味，撒上胡椒粉、鸡精、味精，甚至蚝油调鲜，调味之精致远胜往昔。可无论怎样精心调配，总觉少了那一缕直抵心扉的灵魂滋味儿。后来我才懂得，那碗汤里盛着的，从来不只是瓠子与清水的简单交融，而是母亲在灶台前佝偻的身影，是她指尖传递的温度，是她在清贫岁月中仍能把粗茶淡饭烹出诗意的坚韧与慈爱。

那一碗朴素的瓠子片汤，早已超越了食物的范畴，化作我心底最柔软的乡愁。它是一段被阳光晒透的记忆，是岁月深处，母亲用最平凡的烟火，为我熬煮的一生温情。

每当我端起一碗自己做的瓠子片汤，都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纯朴的年代，又回到了我家那个绿荫如盖的夏日晚上，听见风穿过瓠子架的沙沙声，看见母亲端着热汤向我走来，那一瞬间，时光倒流，爱从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