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玉杵偶疲,难叩蓬门;金枪垂首,空负良宵。《素问》有云:蓄锐养精,导气归元,待丹田春雷响,自当破土擎天,譬如强弓折弦,虽怀射日之志,不能发也……</p><p class="ql-block">我是一位在部队医院工作二十余年的医生,自主择业后在基层民营医院工作,八年多的时光里,形色匆匆中我将感情的种子再一次种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这里的医生们,大都"半路出家"。他们不曾受过正规医学教育的熏陶,却也不乏救死扶伤的热忱。这些人的白大褂下,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谦卑与惶恐。他们知道自己的不足,于是加倍地认真;他们明白自己的局限,所以格外地负责。然而,病人的眼睛里,常常闪烁着不信任的光芒。</p> <p class="ql-block">他们总觉得自己是口枯井。井壁上的青苔早已褪成灰褐,裂缝里爬满细密的蛛网,那些曾经汩汩流淌的泉水,在某个清晨突然干涸。</p><p class="ql-block">我见过太多同行在诊断室枯坐成木偶。他们的听诊器悬在胸前,像锈蚀的钥匙串叮当作响。药典扉页泛黄的折痕里,总有人还攥着发霉的处方笺,在抗生素的森林里迷途。当知识成为囚笼,连呼吸都会长出霉斑。有时望着那些年轻医生在百度百科前佝偻的背影,恍惚看见柳叶刀在玻璃瓶里慢慢锈蚀。</p><p class="ql-block">病人的经济状况,又给这困境雪上加霜。那些佝偻的身影扶着墙挪动,皱纹里嵌着半辈子的风霜。他们数药片时抖得厉害,仿佛掌心里攥着整个摇摇欲坠的晚年。有些病例本该乘着救护车呼啸而去,却总被贫困的绳索绊倒在挂号窗口。我见过太多浑浊的眼睛里,希望像将熄的烟头明明灭灭。</p><p class="ql-block">他们拖着多病之躯前来求医,心里早已筑起了一道高墙。他们疑心医生要骗他们的钱,又怕医生治不好他们的病。他们大多患有多种疾病,来看病时,兜里揣着皱巴巴的钞票,数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每一次检查都要立竿见影。这种急迫,压得医生喘不过气来。医学本就有其不确定性,可贫困的病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可能""也许"这样的字眼。这般疑惧,在候诊室里弥漫开来,竟比消毒水的气味还要刺鼻。</p> <p class="ql-block">而医院里的设备,却是崭新的,锃亮的,有的甚至是当地最好的。机器沉默地立在那里,闪着冷光,仿佛在嘲笑医生的无能。医生们站在这些高级设备旁边,显得愈发渺小。他们小心翼翼地操作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生怕一个不慎,便辜负了这昂贵的圣物。</p><p class="ql-block">病人进门时,眼神里带着试探。他们的问题拐弯抹角:"医生,这病……好治吗?""费用……大概多少?"字字句句,都是不信任的注脚。医生回答时,语气中透着谨慎,生怕哪句话被误解,哪项检查被怀疑是过度医疗。这样的对话,哪里还有半点医患之间的坦荡?</p><p class="ql-block">医院走廊的墙壁上,挂着"大医精诚"的匾额,金漆已经有些剥落。医生们经过时,偶尔会抬头看一眼,然后匆匆走过。他们何尝不想"精",可半路出家的背景,注定了他们技术上的局限;他们何尝不想"诚",可病人的多疑,又让他们不得不字斟句酌。</p><p class="ql-block">护士站的姑娘们,个个如花似玉,动作麻利。她们没有正规护校毕业的光环,却有数不清的实战经验。她们能一针见血,却解释不清原理;她们能熟练操作各种仪器,却看不懂复杂的参数。病人有时会问:"这检查是干什么的?"她们便支吾起来,眼神飘向医生办公室。</p><p class="ql-block">医生办公桌上,堆满了各种医学书籍。这些书被翻得卷了边,里面夹着五颜六色的便签。医生们利用一切空闲时间恶补知识,可医学如海,他们划着小舢板,怎么也看不到彼岸。</p> <p class="ql-block">而真正的悲剧在于,医生的认真负责,恰恰加重了病人的疑心。"为什么这么仔细?是不是想多收钱?""问得这么详细,是不是技术不行?"病人这样想着,脸上的表情便冷了下来。医生察觉到了,心里一沉,解说得更加详细,于是疑云更浓——恶性循环,周而复始。</p><p class="ql-block">也有的医生,自以为有了病人,就不需要深造了,夜郎自大、螳臂当车,不愿学习,视培训为负担,看病人如投资,结果成了开药的机器,对医者情怀视而不见;有的管理者投巨资购置设备,装修病房,却舍不得花钱送医生去进修。在他们看来,设备是看得见的,好宣传;医生的技术提高是隐形的,难见效。这笔账,算来算去,还是不培养为妙。</p><p class="ql-block">这情形,颇似阳痿患者面对如花美眷——心有余而力不足。医生们的精神阳痿了,他们空有一腔热忱,却缺乏足够的技术来支撑;医患关系的阳痿了,双方都怀着善意,却无法建立起最基本的信任。</p><p class="ql-block">于是,医生们被困在了一个怪圈里:因为技术不足,所以不被信任;因为不被信任,所以压力倍增;因为压力大,所以更容易出错;因为出错,就更不被信任……如此循环,直至精疲力竭。</p><p class="ql-block">有些医生试图突围。他们自费买书,上网课,甚至去大医院"偷师"。可知识的积累需要时间,病人的信任却等不得。况且,没有系统的学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终究难成气候。</p><p class="ql-block">医院里的气氛,因此变得诡异起来。医生和病人,明明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却互相提防着。医生怕投诉,病人怕被骗。本该是最纯粹的救助关系,却掺杂了太多猜忌。</p><p class="ql-block">偶尔,也会有温暖的时刻。某个老病号痊愈了,特地送来一面锦旗;某个贫困患者得到了减免,眼里闪着泪光。这些瞬间,像黑暗中的萤火,让医生们重新燃起希望。可第二天,新的猜疑、新的纠纷又会出现,将那微弱的火光扑灭。</p><p class="ql-block">他们脸上的疲惫一览无余。谈论某个疑难病例,语气里满是无奈;他们抱怨着病人的不理解,却又很快自我检讨:"也怪我们学艺不精。"这种清醒的痛苦,最是折磨人。他们清楚自己的局限,却又无力突破;他们理解病人的多疑,却又无法化解。他们站在医学殿堂的门外,踮起脚尖张望,却怎么也够不着门槛。</p> <p class="ql-block">这些基层民营医院,其实是很多贫困患者最后的希望。大医院人满为患,费用高昂;公立医院流程繁琐,排队漫长。只有这里,他们还能得到及时的、相对廉价的治疗。可这希望,却因为医患之间的双重"阳痿"而变得如此脆弱。</p><p class="ql-block">夜幕降临,医院的灯还亮着。医生在值班室里翻阅着病例,眉头紧锁。他们知道,明天又将面对无数怀疑的目光,又将解释无数遍同样的疑问。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继续伏案工作。他们的自律常常在签字簿的褶皱里褪色,在监控探头的注视下蜷缩成战战兢兢的句点。信任坍塌时比危楼更迅疾,我们在瓦砾堆里翻找听诊器,却只摸到满地玻璃渣。</p><p class="ql-block">基层医疗的阳痿,非一日之寒,也非一人之过。它是资源分配的不均,是制度设计的缺陷,是信任体系的崩塌,更是整个社会价值观的扭曲。在这样的环境中,好医生要么离开,要么被同化,剩下的,便是一具具行医的躯壳,没有了医者的灵魂。</p><p class="ql-block">基层医疗的阳痿,不仅是设备技术的不足,更是医者精神的萎靡。尊严阳痿了。病人可以随意呵斥医生,而医生必须笑脸相迎,否则就是"服务态度差"。理想阳痿了。当年救死扶伤的壮志,如今被换算成了谨小慎微,确保病人出院就行。甚至连愤怒都阳痿了。起初被无理取闹时还会争辩几句,现在只剩下一声叹息,和病历本上越来越简短的记录。</p><p class="ql-block">基层医生之病,不在肾亏,而在阳痿。如此环境,医生岂能不阳痿?而今性命依旧,所托何人?</p> <p class="ql-block">尽管现实将基层医务人员的理念撕碎,但总有些时刻,让人相信细流终将汇成江河。发热惊厥的孩童在母亲怀里渐渐发紫。是护士趴在病床上守到天亮,当孩子的哭声重新炸响在观察室,我忽然看见那棵老杏树的枯枝上,不知谁系了条褪色的红领巾,在风中猎猎如旗;瘫痪在床的病人无法回家,是医护不假思索的抬到家里在,给病人换好尿布后羞涩无声的离开;医生补够药费的老头泪眼婆娑里满是感激的欠疚。</p><p class="ql-block">我时常梦见军旅岁月里,野战医院的帐篷在狂风中摇晃,但监护仪的滴答声永远清脆如钟。如今在窗明几净的诊室,听诊器却时常捕捉到某种更深的寂静——不是没有心跳,而是心跳渐渐消失在远方大医院的霓虹里。候诊区的长椅上,老人们用病历本扇风,纸页掀起的微风里,飘着希望的碎屑。</p><p class="ql-block">夜色催更里,灯火渐次亮起,每一盏都是一个正在疼痛或愈合的家庭。而我们的听诊器仍在倾听,尽管常常力不从心;我们的手术刀仍在寻找光,纵然时常被雾霭遮蔽。这或许就是基层医者的困顿与尊严:在技术贫血的年代,依然用体温焐热听诊器;在信任荒芜的时节,固执地播下当归的种子。</p><p class="ql-block">在这片阳痿之地上,仍然有人在坚持。尽管举步维艰,尽管前路茫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