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云海屋脊</b></p><ul><li><b style="font-size:22px;">游完桂林山水,我背着登山包,在网约车后座,把华南地图颠倒过来看,漓江画了一个巨大的几字,字上头,有一撮像猫耳般竖起的等高线。那就是比黄山秀、比武夷山奇比,誉为华南之巅的猫儿山。司机带着广西口音的普通话嘟囔:“去那儿看云海还是找魂?”我没回答,只是把车窗摇到底,让八月的风灌进来。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即将闯入的,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座被时间折叠的档案馆。</b></li><li><b style="font-size:22px;">从桂林北出城,猫儿山风景区只有160公里,柏油路像一条黑蛇,一路向云里钻。第九十九道弯的里程碑旁,有位老人早早支起了三脚架,举着单反镜头对准对面悬崖上一株扭曲的铁杉。嗓子里带着松脂味:“一千八百年了,树皮上的苔藓厚得能种兰花。”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铁杉像一位佝偻的老巫师,枝桠间缠着松萝、石斛、鸟巢蕨,一座袖珍空中花园在海拔1800米的风里摇晃。摇下车窗,空气像被冰镇过的薄荷糖浆,每立方厘米六万负氧离子,把肺泡洗得沙沙作响。</b></li></ul> <ul><li><b style="font-size:22px;">景区大巴,在盘山公路尽头戛然而止,剩下的1.5公里只能步行。石阶上结着青苔,每一步都像踩在绿毯上。雾在脚边打旋,偶尔被风撕开一道口子,露出远处山脊的剪影,真像一只蜷卧的巨猫。山顶石碑“华南之巅”四字,红漆剥落,像四个血痂。</b></li><li><b style="font-size:22px;">我喘得像离水的鱼,却发现周围竟没有人,没有自拍杆,没有打卡牌,只有风。凌晨五点,云海来了。先是山腰处浮起一条白带,眨眼就膨胀成雪浪,拍向悬崖。太阳从东方跳起,像一枚烧红的铜钱,在云海里滚出万道熔金。悬崖边,一圈七彩光环套住我的影子,光环里,另一个我朝我挥手。我伸手去够,光环碎了,像一面被子弹击中的镜子。峨眉山的佛光一年不过20次,猫儿山却高达60次。</b></li></ul> <ul><li><b style="font-size:22px;">下山的路,走了一条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径。漓江、浔江、资江,三条江加起来灌溉的稻谷,能养活半个广西。我踩断一根枯枝,源头就在这儿。我光脚踩进溪流的那一刻,全身毛孔集体打了个冷战。鹅卵石像一颗颗被岁月磨的牙齿。捧起水,舌尖尝到松针的甜,比农夫山泉还甜。更深处,瀑布从百米高的崖壁跃下,水帘后藏着一座天然石洞。我纵身跃进潭里,耳边只剩心跳,世界被水声调成静音。我突然懂了“神仙都挪不动脚”是什么意思:不是不想走,是身体被山魂按了暂停键。</b></li><li><b style="font-size:22px;">午后,雾又起。我钻入原始林,去寻陆定一笔下的“老山界”。石阶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青苔滑得像抹了油。铁链冰凉,每抓一次,都像握住了冬天冻裂的手。石刻“老山界”三个字,凹痕里嵌着鸟粪和松针。风穿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哨音,像极红军草鞋摩擦石阶的沙沙声。</b></li></ul> <ul><li><b style="font-size:22px;">再往里走,一架B-24轰炸机的残骸横卧林间。1944年,这架飞虎队战机撞山,十名机组人员无一生还。螺旋桨叶片半埋在腐叶里,像一柄折断的巨剑。我捡起一块铝合金碎片,指腹触到一弹孔,凉意顺着指尖爬进心脏。山里的瑶族老人,每年清明会来这儿点一炷香,说‘洋兄弟怕冷’。</b></li><li><b style="font-size:22px;">山腰的竹林里,突然钻出一位瑶族阿婆,怀里抱着陶罐:“自家酿的,十块钱管饱!”杨梅酒酸得眯眼,一口下去,喉咙里炸开一团火。阿婆指着我身后,五月的高原杜鹃正疯长。艳红的马缨杜鹃,像燃烧的火炬;粉白的猴头杜鹃,结成雪团;稀有的猫儿山杜鹃,只在悬崖绽放,花瓣边缘带着猫眼般的金线。阿婆的竹篮里,还有晒干的木蝴蝶、野生灵芝、蜂房。她掰开一块蜂巢,金黄的蜜汁滴在我掌心,甜得发腻。</b></li></ul> <ul><li><b style="font-size:22px;">下山时,回望猫儿山,整座山在暮色里蜷成一只沉睡的巨猫。山脚村庄的屋顶升起炊烟,野菊花在夕阳里淌金。我突然明白,陆定一所说的“峨眉之丽”,在此有了新解,不是金顶的佛光,而是潭边野生铃兰,沾着水珠的颤动;不是栈道的栏杆,而是巡山人胶鞋踩出的泥印里冒出的草芽。</b></li><li><b style="font-size:22px;">往南白龙洞的钟乳石像倒挂的冰川,唐朝道人陆禹臣在此燃指为灯,传说流血三日终化成仙;雪花洞顶,徐霞客曾感慨“通体换骨”。我俯瞰龙江如碧带缠绕小城,一艘货轮拉响汽笛,像替它长叹。</b></li></ul> <ul><li><b style="font-size:22px;">防城港的仙人山,传说吕洞宾跨鹤飞升。登上仙人阁,北部湾的渔船划出银痕,红树林湿地铺成绿毯。横县宝华山,千年古寺旁,七棵老茶树在云雾里吐新芽。茶农老黄递来一盏“圣种白毛茶”,茶汤琥珀,兰花香从喉头返上鼻腔。残碑记载:建文帝在此隐姓埋名十五年。我望着茶盏里浮沉的银毫,恍见削发为僧的帝王坐在石阶上,痴望北方层叠山峦。</b></li><li><b style="font-size:22px;">离开猫儿山,我知道,带走的不止是肺里六万个负氧离子,还有那条看不见的长征,从第四纪冰川到飞虎队,从红军草鞋到瑶族山歌,从2141.5米的云海到25℃的溪潭。猫儿山不是终点,它只是把广西的仙山折叠成一枚琥珀。毕竟,神仙都挪不动脚的地方,凡人只能把名字写在水上,然后继续流浪。</b></li></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