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尘埃（小说原创）

清荷

兰走在后面，兰的侄儿和秀走在前面，谁也没有说话，走到5楼尽头，秀一个人走向手术室，兰不敢看秀的眼睛，也不敢上去抱秀的肩膀，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祷秀平安归来！手术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望着秀穿着病号服消失的背影，兰站在那里，怔怔地，五味杂陈。 “姑，我怕我妈万一……”侄儿紧紧攥着兰的手，颤抖着说。“没有万一，不怕”，兰望着手术室紧闭的门，不容置疑地对侄儿说，“你妈一定没事的。”其实兰的心里也非常害怕，万一……侄儿两岁哥就走了，刚刚结婚他妈如果……怎么能接受得了！兰不敢往下想，兰明显感觉到侄儿的手满是汗，两只手分明是刚刚从水盆里捞出来的。 三十年前秀是兰的嫂子，二十五年前兰的哥因病去世，秀带着四岁的侄女和不满两岁的侄儿改嫁，秀不再是兰的嫂子了。 兰在哥走了的十多年，经常骑车去秀改嫁的村子看望两个孩子，去了也从来不进家，让小卖部的人去叫出来，聊聊天，留下吃的就走。返回的路上想起哥去世的画面，眼泪止不住的流，看到孩子无处安放的眼神，眼泪止不住的流。孩子们生日的时候去看，生病的时候去看，过节日的时候去看，兰去一次，哭一次。兰不能不去，兰想去看孩子，替哥看看孩子，兰忘不了她最心疼的哥。 侄儿紧张的盯着手术室门外的显示屏，兰也紧盯着显示屏，没有看错，搜寻两遍了，还是没有找到秀的信息。“姑，我妈怎么还没开始手术？”“不急，刚进去医生要做麻醉，要做术前准备。”兰握了握侄儿浸满汗的手，思绪又回到了过去。 秀是在兰的哥走了不到三个月就改嫁了，而且把两个孩子的姓名都改了，随新婚丈夫的姓！兰理解不了，兰更接受不了！兰为此很生气，更替哥痛心！兰不能理解本应该刻骨铭心的情谊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兰更不能接受秀对哥如此绝情！哥的五年的细心呵护甚至于溺爱却没有换来秀的百天坟前纸，竟然能绝然转身，投入别人的怀抱！每每想到这些兰就会替哥心痛，兰就会对秀怨恨。 “姑，快看，我妈已经手术中”，侄儿指着显示屏，“还是全麻。”“嗯，还得一个多小时，咱们坐下来等吧。”兰陪侄儿坐下，给侄儿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兰的哥和秀的哥是好朋友，比秀大8岁，活着的时候对待秀就像对待孩子。只要是吃的第一口永远是秀的；只要是过年秀永远是一身新衣服；只要秀生气，永远是兰的哥认错哄秀开心；只要秀有点头疼脑热，永远是兰的哥放心不下，嘘寒问暖……有一次秀晚饭后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兰的哥怕弄醒扰觉，又担心半夜掉下来，在沙发下面垫上被褥，硬生生在沙发旁边坐了整整一夜！ “秀的家属赶快到谈话室——”喇叭声音未落，侄儿已经箭步飞跑出去，兰也紧跟侄儿跑出去。“淋巴病检出来了，没有转移。”“姑，医生说啥？”侄儿不敢相信医生刚才的话，又瞪大眼睛看向兰。兰拉着侄儿又回到椅子前坐下，“这回放心了吧，有你爹在天之灵保佑，你妈肯定没事。”侄儿长得太像哥了，兰仔细端详着侄儿的脸。三十年了，兰怎么也放不下这个哥，他那么善良，那么正直，那么体贴人，那么尊老爱幼，那么诚实上进。兰怨老天不公，兰念哥英年早逝，兰的眼泪又溢满眼眶。 “姑，你知道吗？”侄儿头抵在前排椅子的后背上，紧攥拳头，“我恨我爹。”兰听的一头雾水，轻轻抚在侄儿背上的手不自主地垂了下来。“不是他——我妈不会吃了那么多的苦，也不会受这么大的罪！……呜呜……呜呜呜……”“你是一时心疼你妈说的气话吧……”“不，我恨他已经恨了三十年了！你知道吗，每当我妈被姥爷舅舅嫌弃的时候，每当我妈打工干脏活累活受伤的时候，每当我妈被那个人毒打的时候，我就特别恨他，不是他丢下我们，我妈……她不会……不会……这么遭罪，呜呜……呜呜呜……”“你——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兰生气了，脸色铁青，嘴唇颤抖“他愿意吗？他是吃喝嫖赌抛弃你们的吗？他……他……你知道他临走的时候怎么再三张望你们姐弟俩的吗？你看见过如此不舍又无奈的眼神吗？你知道他是怎么给我托梦吩咐我的吗？还有，你知道他是什么原因得病突然走的吗？你去问问你爹的好朋友——你的大舅，好好去问问你亲爱的妈妈！” “你凭什么恨你爹”，兰积压了三十年的火气和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一齐奔涌而来决堤而出。“你妈吃了很多苦，受了许多罪是事实，但不是你爹造成的，更非他愿。相反，我所对你们的，大家对你们的，所有物质上的帮助，精神上的安慰，心理上的支持都是你所恨的爹给你的，是你仇恨的爹经过我们的手给你的！在你姐弟俩个成长的路上，他从来没有缺席，他一直在！只不过他是以另一种方式，以不同的角色帮助你们，成全你们。”兰越说越激动，“还有，你妈为什么能马上住院，为什么能马上做手术，因为谁，你想过没有？如果等到秋后再做手术你们想过后果吗？你，你们，怎么能那样去想，怎么能那样说他……” 为了哥的梦中托付兰一直默默付出。秀改嫁后又生下两个孩子，搬迁到矿上生活，只带走侄儿，记不清侄女从小学几年级开始一直到初中、高中每个礼拜天都回兰家里，侄儿从初中也转回城里面读书，每到礼拜天住在兰的家里。十年前秀的一家又辗转回城生活，当时兰正好开了一个烟酒铺，经营得还算不错，听说秀的男人没有啥正经营生又隔三差五家暴，就让秀一家住在店里面照看生意，既能省下房租又能开点工资填补家用，兰想着这样那个男人对秀对侄女侄儿们也会好些。没想到上演了一幕农夫和蛇的闹剧，一年后，兰被迫停止营业。进账出货抵消盈利的十多万不翼而飞！兰想问个究竟，没想到秀和那个男人夜里搬房不知所踪。从此，兰再不想看见秀，也不想知道关于秀的任何消息。但是兰还是两个孩子的姑姑。孩子们上了大学假期回来，兰都会亲自到车站去接，叫到家里做他们爱吃的。走的时候再开车送到车站，信息回复说到校了才能安心。 兰再次见到秀距离上次的不辞而别差不多十年了。那是去年腊月的一天下午，前一天刚下雪，兰正蜷在沙发上看书，“咚咚咚”敲门声很急促，兰纳闷这么冷的天会是谁呢？打开门一看，秀站在寒风中。“兰，你侄儿要买房，首付差10万。我已经给大哥姐姐们都打电话了。”“啥时候要。”“最多一个礼拜。”五天后兰把弟兄姐妹们凑的钱打到侄儿的账户上。 上个月，秀又找到兰，眼里有光“你侄儿要结婚了，下个月12号，都准备好了，记得叫上所有人，咱们热热闹闹的办喜事！”兰把侄儿要结婚的消息在群里面发布出去，大家一下子嚷嚷起来：“我负责生豆芽，高升旺长。”“我负责买气球彩带，布置婚房，喜气洋洋。”“我负责买炮仗垒旺火，红红火火。”“我负责吃，吃喜糖，吃喜糕，吃……“我负责搞气氛，唱起来，扭起来。”……大家七嘴八舌，人声鼎沸。 婚礼圆满结束，侄儿打过电话“姑，明天我们都要上班去了，我和姐姐要整理行李，不过你家了。”“你们没事吧？”兰在电话里听出来侄儿语气不对劲。一再追问，侄儿吞吞吐吐的说“我们也刚知道，我妈——她——可能秋后要做手术。”“什么手术？”兰紧张起来。“她的乳房上长有拳头大的结节……”“那还等什么秋后？不要命了！”第二天，侄儿把媳妇和姐姐（姐姐抱着还不会走路孩子）送到机场，马上又买去北京的车票，兰也一路相随直奔肿瘤医院。 “秀的家属赶快到谈话室。”刺耳的喇叭声再一次响起。侄儿马上弹了出去，兰也跟着跑出去。“你妈的乳房全部切除了，好在肿瘤是良性的，不过我们需要病检，作进一步的检查和确定。”医生的话仿佛是定海神针，兰和侄儿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姑，你不要激动，不要发这么大的火，我也不是真正的恨，就是……就是……唉”，侄儿有点不知所措，“姑，听你这么一说，我知道错了，现在我没有任何想法，只想把这么多年的一切的一切的……都放下，我只希望我妈能好好的。”哦，在生死面前，还有什么值得计较呢，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秀进手术室三个半小时终于出来了。兰和侄儿推着病床回到病房，秀刚过麻醉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脸色有点苍白，盖着白色床单的身子更显得憔悴瘦弱，兰俯下身看着秀“没事了，会好起来的。”秀看了看侄儿，看了看兰，转头望向窗户。透过窗外看去，紧挨着病房恣意伸展的是梧桐树，树干挺拔，枝叶疏朗，枝杈像四周张开手臂，由下而上，由内而外努力伸展着，似乎把至生命以来所有的重负都伸展出去，都伸向天空之外。兰静静地望着梧桐，望着梧桐指向的天空。经历了几次亲人的生离死别，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伤害，兰感觉累了，倦了，是该放下的时候了！ “姑，你回旅店吧，我妈有我守着就行了”。侄儿执意把兰送到住院楼门口，因为兰腿疼走路不方便，十来天一直陪伴左右，晚上睡不好，急得嘴唇起泡，侄儿看在眼里，也很心疼姑。“回去吧，你妈身边不能没有人，这回放心了，你也好好休息吧。”看着侄儿布满血丝的眼睛，着急上火瘦了一圈，兰心疼侄儿，催他进去。“姑——”兰走出两步，侄儿又叫住她，“姑，生日快乐！”侄儿笑了，兰也笑了。 八月的北京正是大热天，不过晚上九点多正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霓虹闪烁，是高楼在狂欢；人来车往，是归人在路上。兰拦下一辆出租车，车里正播放一首歌曲，空灵而悠扬“从生到死有多远，呼吸之间；从迷到悟有多远，一念之间；……从古到今有多远，笑谈之间；从你到我有多远，善解之间；从心到心有多远，天地之间……当记忆飘落尘埃……人生是无常的醒来……” 让树归树，花归花，自己归自己吧。兰对自己说，就让一切是非对错都过去吧，让一切的恩怨情仇都尘埃落定吧，人总得向前看，朝前走。出租车在车流里穿梭，晚风迎面拂来，兰感到从未有过的释然，从未有过的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