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之南，黄昏之前

鲁尘的小院（拒闲聊，微信）

天山之南，黄昏之前

——记一位班车上的银发司机与异乡人鲁尘

（一）

夏天把哈密的天空烧成一块滚烫的铁，风从戈壁深处吹来，像远方捎来的口信。鲁尘拉着一个黑色的大皮箱，在长途汽车站门口站了很久。皮箱上沾着河南的麦壳，也沾着一路向西的尘土。他抬头，看见站牌上那行被太阳晒得发白的小字：哈密—天山乡，每日一班。

那辆班车像一只年迈的骆驼，静静伏在水泥台阶旁。车身漆皮剥落，露出铁锈的伤口，却仍旧倔强地亮着两盏黄灯，仿佛在说：再远，我也驮得动。

（二）

司机从驾驶座上下来，银发在帽檐下闪着细碎的光。格子衬衫被风鼓起，像一面褪色的旗。他摘下墨镜，用袖口擦了擦镜片——那动作慢得像在擦拭一段旧时光。

“上车吧，小伙子。”

声音不高，却带着戈壁特有的粗粝与温柔。鲁尘愣了愣，忽然想起父亲。

（三）

车子启动，像一条缓缓游动的鱼，钻进滚烫的空气里。沿途的美景像被风翻动的书页，每一个书页都含着沙粒，含着骆驼刺的根须。

司机不说话，双手稳在方向盘上，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机油与泥土。他的目光穿过挡风玻璃，望向更远的远方。偶尔有羊群横穿公路，他便轻点刹车，让轮胎在尘土里划出一道柔软的弧线。

鲁尘把额头抵在车窗上，看那些低矮的土屋、晾晒的辣椒、奔跑的孩子，一帧一帧倒退。他忽然明白，所谓“抵达”，不过是把故乡的影子拉长，再一寸寸叠进新的土地。

（四）

无人区到了。

戈壁像一块被烈日烤裂的陶片，裂缝里钻出零星的骆驼刺。风在这里变得锋利，割得车窗嗡嗡作响。司机打开收音机，新疆维族的民歌断断续续飘出来，像是从沙砾深处渗出的水。

鲁尘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和车轮碾压碎石的节拍重合。那一刻，他分不清自己是乘客还是归人。

（五）

天山乡的黄昏来得突然。乌云从山脊上漫下来，像一匹被揉皱的灰布，把太阳裹了进去。班车停在二道沟村口，司机拉起手刹，发动机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到了。”

他说。银发被风吹乱，像一丛倔强的草。

鲁尘下车，脚陷进柔软的尘土里。他回头，看见司机正从车窗递出一瓶水，瓶身蒙着一层细汗。

“天热，慢点喝。”

那声音像戈壁夜里最亮的一颗星，短暂，却足以照亮一段路。

（六）

鲁尘站在村口，看班车掉头，尾灯在暮色里渐渐变成两粒红豆。风从天山吹下来，带着松针与冰雪的气味。他忽然想起河南老家的麦浪，想起父亲站在地头，用同样的姿势扶着拖拉机方向盘。

原来所有的路，最终都通向同一种温柔——

一个老人，一辆车，一段尘土飞扬的归途。

而此刻，天山乡的乌云低垂，像是要落雨。鲁尘把皮箱提了一提，朝村子外的工地走去。他的脚印很快被风抚平，但那些关于银发司机的记忆，却像戈壁上的骆驼刺，从此在他心里，一寸寸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