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炸粑的夏天

一望草田

六三年夏天，阳光像融化铁水，浇在青石板滋滋作响。我蹲在上家井边石板上，把新做白布无袖衬衫脱下来，放在平滑干净石板上。小伙伴奇奇与尹君已经脱得只剩裤衩，在水里扑腾得像两只青蛙。

快下来！尹君朝我招手，水珠从她细瘦手臂上甩下来，在阳光下变成一串串珍珠。

她比我小一岁半，平常爱哭，如一朵雨中苔花般无声无息地哭，有时野起来如个男孩。

我犹豫地看着新衣服，那是母亲用奶奶散碎士林布做就，布头不够，接缝处还拼了两块颜色稍深布片。母亲做这件衣服时，跟隔壁王姨叹气：布票用完了，这孩子长得快，明年只能改他姐姐衣服穿了。

怕什么？衣服又不会长腿跑了。尹君已经爬上岸，湿漉漉小手拽住我胳膊。她指甲缝里还沾着早上挖野菜留下的泥垢。

三孩子在井边溪水里尽管嘻闹，但收获颇丰。捉到了五条小鱼，二条泥鳅和一条黄鳝。

日头西斜回家，走到街口，我突然想起那件白衬衫。我们狂奔回去，青石板上只剩下一滩未干水渍。

我的小心脏突然缩成一团，像路边大炼钢铁时废弃的铁渣。要挨打了。我蹲在地上，手指抠进石板缝里青苔。

去年隔壁四毛坨弄丢一只新袜子，他娘用烧火棍捶得他三天没能下床。

尹君突然解开自己白底蓝碎花衬衫纽扣，阳光透过槐树叶缝隙，在她瘦小锁骨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穿上。她把带着体温衣服塞给我，你妈喜欢我，你就说是我弄丢了！

那件碎花衬衫穿在身上短了一截，肚脐眼露在了外面。母亲还是用细竹条抽肿了我小屁股。

夜里趴在床上，听见父母在隔壁低声说话：沈家寡妇今天又去粮站哭闹了，说是她丈夫病死的那个月，粮票应该发给她。

第二天早晨，尹君在巷子口等我，手里举着半块烤红薯。她掀起我衣摆看了看，从兜里掏出一把青草说，这是你妈清早在田边摘的，叫车前草，叫我嚼碎了敷在你伤痕上。

沈家寡妇摊位前永远围着一圈男人。年轻寡妇身边竹筐里，塞满稻草，草中坐着二岁大沈子。她把长腿架上椿凳，将裤腿卷到大腿根，雪白皮肤在晨光里像刚剥壳鸡蛋。

她在案上陶罐里，抓了些糯米粉像打粉底霜似的，搓在大腿上。转身从案板中抓了一坨已包好馅的糯米坨摆上大腿，手掌轻轻拍打成粑粑状，然后滑进油锅里慢慢炸。至此时，整个古镇立刻漂散着暖昧而又迷人的油香。

两分钱。尹君踮着脚把硬币放上油腻木板。沈子妈头也不抬，用指甲在粑粑上掐出个月牙印，这是给常客的暗号，意味多放了绿豆沙馅。

刚出锅的油炸粑烫得我们直跳脚。尹君一边哈气，一边掰开喷香黄金粑，分一半给我。我们蹲在供销社后门石阶上，像两只偷油小老鼠。有时奇奇赶过来，我们就将粑粑一分为三。

古镇西头渡亭坪，一七十多岁干瘪老头，衣衫褴褛，骷髅似的头上，拖了根狗尾巴似的灰白辫子。肩扛一担箢箕，箢箕里铺了稻草，稻草上各盘着一条花蛇。

哪怕再毒再烈的蛇，在他箢箕里都很温顺，我们放学围着箢箕吵吵闹闹，它睡它的，理都不理我们。

方圆几十里，就他会梅山蛇水，捉蛇卖蛇是他的副业。他有一个规矩，当天蛇没卖出去，必担到老山里放生，第二天捉新的来卖。

听奶奶说，我三岁那年眼睛起雾，什么都看不清，在辫子老头手里买了二个蛇胆吞了，眼睛立刻复明。奶奶是做包子能手，她精心做了一笼包子感谢他。

男人留辫子是稀罕事，我们跳起来去抓他的辫子。他护着头说，我是清朝义和团首领，我有功夫的，你们还要闹，我开打了啊！

他身子一挺，气一沉，摆个工字桩，拳头手臂冒出青筋。我们害怕了，听大人说，义和团爷爷拳脚功夫大得无边。

分享油炸粑的日子只持续了二十一天。尹君母亲每月要盘底。一盘，少了四角二分钱。她留意观察，很快发现是女儿尹君偷了。

七月傍晚，空气闷得像浸水棉被。我准备做作业，发现墨汁用完了，母亲递给我空墨汁瓶，去尹君家打二分钱墨汁来吧！

至尹君家，她母亲正在拨弄算盘珠子，铁青着脸把账本翻得哗哗响，并厉声说：把四角二分钱给我还回来！

她抓起事前准备好的楠竹条，冲进里屋，拖出澡盆中尹君，狂抽不止。

我立刻冲进去，尹君蜷缩在地面水洼里。竹条在她裸背上抽出纵横交错血痕，有的伤口还在丝丝渗血。她母亲手中楠竹条，在煤油灯下霸气地泛着冰冷青光。

是我偷的！我扑过去抱住尹君，竹条从哪个方向来，我的身子就朝向哪里，尽量不让一丝竹条打在尹君身上。我后颈、背部与臀部，传来火辣辣疼痛。仿佛那天我丢了衬衫，母亲下死力抽我。

尹君眼泪和洗澡水混在一起，顺着我胳膊往下流。

尹君母亲突然瘫坐地上，她的蓝布工装裤浸在洗澡水里，发髻全散，手里那根沾着血迹楠竹条，被她抛去屋角。

她突然狂哭大叫：作孽啊！……她的哭叫声仿佛也被楠竹条抽打过。

那天晚上，母亲破例给我煮了红薯粥。脱下我衣服，细细抚看身上伤口。煤油灯把我们影子投在斑驳土墙上像放电影。

临睡前，母亲往我伤口上抹菜油时突然说，尹君她爸被人举报，说是暗藏下来的国民党军官，已被公检法抓走了，据说要枪毙哩！

七月，资江洪水漫入了古镇供销社仓库，我和尹君、奇奇坐在庵堂石台上，看大人们抢运货物。

沈家寡妇摊位好几天没开张，有人看见她背着沈子走过沙坪里，渡过太阳江，往县城方向去了，古镇从此少了一股躁动与油香。

抓走尹君父亲那刻，刚好辫子爷爷在旁，别人躲之不及，他反走上前去，替尹君父亲说情。你们年青人，不懂历史，我是过来人，我作证，他虽是民国军人，但他在长沙保卫战中最勇敢，负过重伤。在湘西保卫战中，杀过几个日本兵，也负过重伤。他是保家卫国抗日英雄呐，你们怎可捆他抓他？

公检法人说，你这老古董，你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吗？这么不懂事！敢这么说话，一并抓走枪毙。

辫子爷爷是古镇一部活历史，但当时人们，不要听历史，只听最高指示。从此，渡亭坪没了辫子爷爷身影。

一天清早，尹君等在我家门口，见我出门，拉着我躲到庵堂后墙，从书包里掏出东西塞给我。我打开报纸一看，是一块民国政府颁发的抗日英雄勋章，上面有长沙保卫战字样。

她轻声说，我妈被领导调唆，答应她当供销社副主任。她检举了我爸，把爸抗日时军装照片交给了上级。爸被抓走前，把这纸包放我书包里，叫我傍晚悄悄丢进资江河里，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妈。

我看那勋章，金光闪闪，很珍贵。我说，不要丢河里，太可惜了，我替你藏好，等你爸没事了再给他。

尹君家时不时有公检法人员来抄家，甚至屋内地面都深挖了一遍。她母亲也没当上供销社副主任，批斗父亲时，她母亲剃了阴阳头，在台上陪斗。

尹君眼里常含泪水，并经常饿饭。一开批斗会，母亲把就她拉到家里吃饭，并睡在我家。

后来，她父母离了婚，父亲判刑关到邵阳监狱去了，家里才算平静。

六七年秋，我们举家从古镇迁往县城。

先晚，我约尹君来到庵堂后墙，把纸包还给她，她死活不敢接。我说，藏你家也不安全，要么我们现在去把它埋在后山茶道，那块娘娘石下边，就是半年前我俩在哪捡到小狗冲冲的那地方。

她擦去泪水，赞同我的办法。我回家拿来锄头，趁黑夜将勋章埋入娘娘石下。

我家在县城，她家在古镇，陆路相距十五华里，中间隔着一条大洋江。因缘分在，其间有好些往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二零二五年七月三十日午后于和堂小筑

刘跃苗，笔名遥村、翼之、草田，湖南新化人。已出版长篇小说《赌石》《夜场》，历史时事散文集《千古一镜》，诗歌集《圆梦集》《梦里流莺》，音乐散论集《锦瑟无端》，散文集《秋雨盈窗》《岸在哪》《心在哪》《梦在哪》《旧时明月》，学术专著《梅山文化六十讲》。近日，《赌石》《夜场》长篇小说签约亚马逊，用多种语言在国外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