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绿水老兵心

唐克雪

　　黎明时分下了阵透雨，山林像洗了澡，草地像喷了水；公园明媚洁净，像是一台无形充氧机，源源不断地输送新鲜而清爽的自然氧。我的脚步比平时抬得高了一点，竟然超过几个年青晨跑者。有认得的朝我举大拇指头，祝八一节快乐！

　　退伍四十多年，这个节日离我似有些远了。但每到这一天，心里总是有些挂牵。去年暑假陪孩子回贵阳陪外公外婆度过一个爽爽的暑假，返途特意在老家平乐参加战友会。餐桌上的战友，大多银丝满头，皱纹满脸，忽地发现，我们这批1976年的新兵，即便偷改年龄入伍的小兵，现在也都奔向古稀之年了。就有了怀旧感。

　　今年二月十七号对越自卫还击战日，我特地跑去珠海市退役老兵事务局，再次申次自己的参战资历。回头还在抖音和视频号挂出广东省退役老兵事务厅要求珠海退役老兵事务局为我重新办理参战认证复函。1979年2月那场对越自卫还击战，我与所部全程参与备战、参战、战后整军继续备战全过程，我那年春节写的长篇备战报道《在导弹阵地上》几乎占了昆明军区《国防战士》头版半版。八一前夕，老战友群里早早发出联谊通知。今年因俗务回不去了，我把去年八一会的视频和照片再次挂上战友群，还翻出行伍相册，翻拍了几张老战友合影……战友战友，战时把命彼此相系，战后奔波生计，在老了的今天，这个兵的节日，便是我们无以睽违的日子。

　　前几年我一般是跑步到香炉湾渔女，步行归家。自从去年珠海体育中心发生路虎车撞暴走团事件，家里人便要求我乘公交往返，减少路上行走的同时，也减少不法“路虎”作案机会。

　　我家楼底下的二中巴士站，有4路、43路、B7路、B8路公交车直达海滨公园或景山公园，另有13路、20路，也途经这两个公园。但这两路车分别绕道人民医院、工人文化宫，再转凤凰南路上景山路，途中还有三组红绿灯，要多走十到十五分钟。绕的这个弯，我走路都快过它。上述四路公交车，三个站，没有红绿灯，不堵的话，一般五分钟到目的地。

　　珠海这两个免费公园，以前是相连相通的，自从修了景山路，自从路上加了禁行路栏，这两个公园各自为园了。以前车到海滨公园站，下车，过斑马线就到海滨公园。这时，得下到景山公园的翠湖，绕湖过城市阳台地下通道，再上喷水池二十来级台阶。所以，要不是暑热和阳光，我一般就在景山公园这边绕湖跑几圈了事。

　　翠湖旁有一家叫猪肉婆的顺德餐馆。餐馆的保安室设在翠湖过城市阳台的地下通道旁，一来二去，同值夜班的保安熟了。他在保安室门囗的花埔角落种了几兜辣椒，从冒芽到开花结椒，我目睹了他像做保安那般细心呵护着。保安大名周文禄，自我介绍因父亲年轻时喝药酒早死，导致没读什么书，88年在云南富民县的云南省军区守备师炮营当兵，退伍后四处打工，因妻子对母亲不孝而离婚，独女随妈，大学毕业不工作，每个月还向保安父亲讨生活费。我一般不在意别人讲的自身故事，但周保安在云南当过兵以及妻子对母不孝而宁愿单身至今的经历感动了我。男儿当兵为何？保家卫国讲大了，连自己的母亲都护不了，还当个卵屌兵！

　　这是周保安原话。就因为他这个经历，昨晚我特意请他一起过“八一”，我带了一瓶孩子过年时孝敬的王子三十年精装酒，另装了一袋儿媳妇从新疆寄来的瓜子，两份刚从网上购得的“龙井”茶，周保安有些感动。两个相互感动的老兵喝了半瓶三十年王子酒，我说到了这年龄，你能喝就喝，不能喝，剩下的，连酒带茶叶，带回保安室，不值班时享受。

临分手时周保安左一声谢，右一声谢。我讲有什么可谢的，就扑着你在云南当过兵，就扑着你护着自己的妈，就凭着你在保安室门囗种辣椒这份情趣和细节，我就该请你。

　　这两个月，珠海的夏天开始发威，暑热和阳光，把绕湖锻炼的老人晒进海滨公园。公园里古木森森，草坪青青，更难得东南方向一脉山梁，带着香炉湾一湾海水，像如来大佛伸向这方沿海山地的温存大手，把南方太阳的热量收走。在这里跑步，你能看到情侣路上银亮的阳光，徐徐清风却让你享受春秋才有的清爽。加上昨夜这场雨，这个兵节早晨，我比往常多跑了一圈。这一圈大约1000米，加一圈，四千米，也就是四公里，如果加上步行返程，我这一趟跑和走的量，大约五公里。

　　通常情况下，小跑之后，我一般以晃动双臂，伸臂扩胸，或以掌抹脸梳头，驱散汗流，再慢慢往半坡上的山樱园走。上坡顺走，下坡逆走。一起晨练的练友们问这招好处，不知道，日长月久，自然而然就有了这样的一套跑步后套餐。

　　上到山樱园，如果山樱亭没人，我会依着亭栏，顺着亭外的再生林远眺，海湾里的渔女静静地浮在林面上，沐浴着灿烂的阳光，注视亭子里大汗淋漓的老汉做半松驰状态下的压腿拉筋动作。我左右腿轮压轮拉，完后半蹲，放松腰部，按大学时学的鹤翔桩晃脑活动颈部，这两套动主要防腰椎和颈椎疾病，这是鹤翔桩师傅教的，有据可循。如果亭里有人，我会选一棵粗壮的山樱，或其它野树桩，完成上述后运动套餐，接着，会在草地上做六十个俯卧撑，半蹲着大口喘气，算是把一天“废气”排完了，再到石凳做五十个上仰下仰，一天的晨练活动，基本结束，然后，一边磕牙，“龙卷大海”，一边慢慢下山，到公园卫生间洗脸，洗手，收汗，去巴士站乘公交回家。

　　今天或是雨过天晴，天气凉爽之故，山樱亭里多了几个人。都是此前碰到过、见面点头致意的晨练者。其中在唐家警备区转业的老兵，姓冉，山东荷泽人，此前我只在游乐场那边，见过他与几个老人练太级，因为穿着统一的老兵T恤，并且气质上，当过兵的人，哪怕都年过七十了，眉宇和腰板间里那股兵气，依然存在。我是五月份阳光加热时，才从景山公园那边迁移过来的，他们主动邀我加入他们的太级晨练，我说这太极节奏，我恐怕还得过几年。我还是喜欢小跑之后的自我放松。没想到这个雨后初晴的早晨，在山樱亭碰到他。他同另外三个汉子，正光着屁股晒太阳。见了我，也盛邀我加入晒屁股队列，并一而再地讲述晒屁股的好处。这点不用宣传，西方人找沙滩晒屁股防皮肤癌，全世界都知晓。前两年到新疆参加儿子的天山婚礼，顺道去了火焰山下的吐鲁番，也见了许多外地游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当地人）光身子晒太阳，还有的埋在沙堆里“沙浴”。通过太阳紫外线健康皮肤的手段，得到医学的肯定。我只是有些不习惯。

　　我就移步山樱园外的三角梅架子下，完成自己的放松套餐。

　　一个晒累了的汉子过来同我闲聊。他是广空转业的，湖南兵，86年兵，过来问我退休没有。我说快十年了。他说不像，看样子不过五十出头。一比兵龄，足少了十年，连忙抱拳喊老班长，身体没得讲，抠不抠妹？我一下没听清，听清后我眼中或是浮现怪异，他连忙讲没事没事，你看冉参谋长官做得比我们大吧，他也需要放松的。我笑着说我老伴可以应付啊。他说老伴再怎么能干，也六十出头了。这个话题，确实没法在这等清爽的雨后天晴的日子进行下去，我说你看亭子里的老战友们，他们邀你晒屁股了。他或也感到话不投机，就大度一笑，说开句玩笑啊，莫往心里装。

　　能够在这样的早晨，以这样的方式开启自己新的一天，无论身体的需求是哪一种形式，也无论在山樱园里做的是哪一种运动，心理上生理上，都比躺床的健康得多。你看那位广空老战友，进入山樱亭，运动短裤往下一扒拉，把两瓣屁股放进太阳里，便啥尴尬都没有了。我其实也不太在意他所谓的“抠妹”话题，尤其不相信冉参谋长也“需要放松”的暗示。副参谋长这身份，也是广空弟兄告知。无论这副参谋长是否属实，到了山上，便是普通晨练老人了。他在这里多练站桩，通常来得比我早。我走上山樱园，他有时还在“意守丹田”。站桩结束，他会主动给我打招呼。这样的襟怀，另类“放松”怎么靠得过来？

　　即便这位广空弟兄，趁雨后没有纤尘的早晨，他跟着冉参谋长晒屁股，也是放松。我不好想象他“放松”后在家的一天，像我，出一身淋漓大汗，回来冲个澡，简单的一份肠粉，或一个鸡蛋，两个馒头，一杯牛奶或一碗粥，看书，写点文字，或读读小朋友们的文字，提出我们这种老人的阅读感受以丰富他们的文字，然后就是午饭，然后午休，午休后再读书、写字、读小朋友的文字，夜晚就跟着晚饭来了，第二天的阳光，又在预约新的一天了。

　　我在草地做完俯卧撑，起身，正好“冉参谋长”拎起他的晨练袋，戴起鸭舌帽，赶下一场太极。我俩眼睛相互一碰，彼此不约而同地喊声“明天见”，我继续我的下一个仰卧起坐，而广空弟兄同另一个晒完屁股的老兄，也收拾他们晨练的物什，跟着冉参谋长走了。

　　归程乘坐的是B8，路过景山公园，往翠湖边的猪肉婆餐馆方向看去，保安兄弟还在他的辣椒角来回走动。他讲过八点换班，现在不到七点半，他还有半个多小时巡视辣椒。

　　他身前就是翠湖。湖里有一片水莲，开着一朵朵洁白的莲花。

　　此时，他身上穿的“猪肉婆”保安白衬衫，就像他穿军装一样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