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瀛桥，岁月的书签》

梦思

作者:梦思

串场河在盐城的老城根拐了个弯，像谁把一条青绸抖开，又轻轻折出一道褶。登瀛桥便横在这褶子上，八百年来，一步一履，把南北与古今缝在一起。

最先落下的是宋朝的木桩。南宋绍兴年间，盐官与盐民抬着石硪夯木，橹声号子混进海风。传说那夜八仙踏浪而来，铁拐李的拐杖点成桥桩，蓝采和的拍板化做栏杆，于是木桥有了仙气，也有了名字——登瀛：登桥可望，海上有瀛洲。自此，盐船、蒲帆、赶海的号子，都从桥洞里穿过，像穿针引线，把盐城的日子纳进东海的阔袖。

明万历的知县杨瑞云在县志里写下“永丰桥”三字，墨还没干，万历二十年的洪水便卷走了桥身。清代沈登瀛来了，带着何仙姑托梦的一囊银两，重建木桥，百姓干脆把“登瀛”二字嵌进了他的姓氏，叫成“登瀛桥”——善举被岁月记住，名字替肉身活着。

桥于是成了时间的河床。北伐军的火把、日寇的铁蹄、国民党军队的炸药，轮番在桥身上凿出焦黑的缺口；每一次火光之后，盐城人又在灰烬里把桥板重新拼合。1948年9月，叶挺市政府的干部和船工九天九夜抢修出一座浮桥，让支前的小推车吱呀吱呀碾过，把门板上的弹孔留在身后。

六十年代，木桥让位给钢筋混凝土。54.8米长的T梁像一排卧倒的碑，把旧桩、旧梦、旧炊烟统统压进河床。2012年，桥再一次被“降平”，拱桥变平桥，桥栏拆下又装上，像给岁月翻了一页新纸。可只要低下头，你还能在水影里看见从前的弧度——那是桥的魂魄，不肯伸直的脊梁。

黄昏来得慢。站在如今的登瀛桥上，西坠的日头像一枚熟透的柿子，软软地搁在串场河的唇边。水里浮起一层古铜色的光，把两岸的楼群、灯牌、叫卖声都熔进旧色调。忽而一缕笛声，从桥东建军中路的老茶馆里探出来，钻进耳朵，竟与光绪年间盐商宴客的丝竹不差毫厘。那一刻，你会相信，桥不是水泥，也不是石木，而是声音的琥珀、记忆的磁石。

盛夏的傍晚，老人搬着竹椅来桥上纳凉。蒲扇摇出的风，带着三十年前蒲包厂苇叶的涩味，也带着六十年前码头鱼腥的咸。孩子们把矿泉水瓶系上绳子，模仿当年放河灯，瓶底粘着的荧光棒，替代了从前的烛火。一河碎银，一桥人影，新与旧在波纹里握手言和。

登瀛桥不长，却能把人走老。你踩着今天的沥青，听昨天的橹声；扶着不锈钢的栏，触到木栏杆的裂纹。它像一枚岁月的书签，别在串场河这本厚书的第八百年。风一过，书页翻动，桥下的水纹便是批注，写着：

“此地古称盐渎，今名盐城；此桥初曰永丰，后名登瀛；此心可纳百川，亦可回望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