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夹缝中绽放的生命

阿灵

1988年，我23岁，腹中怀着儿子，心头却压着铅云。那正是中国计划生育的号角吹得最为嘹亮刺耳的年月，计划生育的紧箍咒勒得人喘不过气！结婚时，单位无人提醒我们这对懵懂的新婚夫妇，更无人预先告知我们小俩口年龄的铁律和那薄薄一纸出生证明，竟会与孩子落户、父母公职紧密连系。待怀上孩子时，才知24岁生育才算“合法”！若执意生下这孩子，公职恐将不保；可若打掉他？又恐从此成为习惯性流产的囚徒；与孕育绝缘，终生抱憾。在命运的悬崖边，腹中这小小生命便如同悬于命运的刀锋之上。

我们双方老人与我们，竟共同选择了生命的重量；即使被抛入商海，即使寒窗苦读付之东流，也要迎接这不知前路的生命。

因差一岁未达政策所划的生育门槛，拿不到准生证；孩子就是“黑人”，以后上学也成问题！我们小俩口惶惑地站在悬崖边：留下他？则需赌上一切，准备被剥去公职……。在此重压之下，整个孕期如同背负着沉甸甸的巨石，每一步都沉重不堪，心情糟糕至极。直到临盆前一个月，教育局那声“二十三岁属正常生育，但产假只得90天”的宣判，才如赦令般驱散阴霾。我的儿子就在母亲一直处于糟糕心里状态下诞生。

他像一颗早熟的果实，在预产期前十六天就叩响了这人世之门；匆匆坠入人间。或许因为孕育他的母亲直至临盆仍立于讲台之上，辛劳催生了他。六斤二两的小生命，分量虽轻，却已足以牵动全家呼吸的节奏。

感谢上天，他虽幼时体弱，却终得健康周全，平安长大。一岁多时迟迟未萌的乳牙曾揪紧我们父母的心，然而这迟来的礼物一旦萌发，便如珍珠般洁白坚固，至今未改；仿佛是生命给予我们最初的坚韧暗示。

生活的困窘无法遮蔽他身上的微光，反而将其打磨得更加明亮。我去昆明进修两年，家中便升起袅袅炊烟；他稚嫩的小手竟开始为父亲备餐、浆洗衣服。八岁时搬家，他竟蹬着二姨买菜的三轮车，一趟趟将满柜书籍运抵新居。此情此景，至今清晰如昨。

二中校园的沙坑、乒乓球台、篮球场是他童年珍贵的游乐场，是他驰骋的广阔天地。那里没有昂贵玩具，却锤炼出他结实的筋骨与宽阔的心胸。无钱买玩具，却用最朴素的方式让童年镀上阳光的金边。

他懂得家中每一分钱的分量。当同龄人考满分有重奖时，他只得到我们朴素的告诫：读书是为你自己长翅膀，父母无法托举你一生。上学第一天开始，一公里多的路途便独自往返；学校缴费，小小身影总稳妥办妥。生活的担子早早落上他肩头：十岁那年，二姨手术事故离世，表妹便融入了我们的生活。他从不以兄长之姿凌人，反与妹妹共挑家务，辅导课业，独生子女常有的娇贵气息竟丝毫未沾染其身。

他还是每周一升旗仪式上，吹奏国歌的小号手

从初中到高中，他一直是班中脊梁般的班长，最终不负众望，考入上海某名校的土木工程系。大学四年，他跻身学生会，成为学生会权益部长，年年奖学金从未旁落。

毕业时保研名额向他招手，他却轻轻推开了；“妈，保研我不去了，读研究生出来，也是去这样的公司，这次我们学校被招聘了四人，其他三人都是院士带的研究生，只有我一个本科生。我们这行业，实践经验比书本上的理论知识更重要”。

事实是: 他深知他父亲病退已久，知晓这机遇的光环之下是母亲肩上更深的勒痕；家中仅靠我一人薪俸维持。他放弃象牙塔的安稳阶梯，毅然踏进就业大军的风雨。他放下书本走向世界，把对父母的牵挂化作远航的风帆，竟在异乡砌起自己高耸的人生塔楼。

如今，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有了两个绕膝承欢的孩子，南美公司总裁助理的位置，见证了他一步一个脚印的攀登。儿媳知书达理，亲家温厚可亲。他们在异国构筑起温暖的小巢。一家人安居大洋彼岸，幸福美满，我们得享天伦之乐。

我们时而远渡重洋，他们亦常归故里探望。彼此探望的旅程交织起牵挂的经纬。

命运终究以温柔回馈了那在时代夹缝中艰难萌发的幼芽。当初那于政策阴影下提心吊胆怀着的孩子，竟在万里之外绽开成挺拔的树。每当凝视儿子携妻带女归来的身影，或飞越重洋抵达他们温暖屋檐下，当年腹中那个在政策夹缝与沉重忧虑中艰难萌芽的生命，已长成足以荫蔽家人的大树；这岂止是上苍的眷顾？分明是一个灵魂以无比的坚韧与担当，在时代与命运交织的罗网中，亲手挣出的辽阔天地。每当我想起当年腹中那一缕微光：它在巨大时代齿轮的碾压下未曾熄灭，反而穿透了层层忧惧的阴云，最终在辽阔天空下闪耀出自己的光。原来所谓眷顾，不过是生命自身那份百折不挠的倔强，纵使生于夹缝，亦能向着光，活出苍翠丰茂的风景。

回望来时路，当年那个在政策缝隙里战战兢兢迎来、在清贫与责任中长成的孩子，没有辜负每一个微小的希望与托付。原来老天以艰难为熔炉，最终竟铸就了如此沉实丰厚的馈赠，这漫长岁月里的种种忧虑与付出，终究被命运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回馈以更深远的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