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老屋新痕

苍生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年初一的溪桥村,积雪映着稀薄的阳光,空气里浮动着爆竹硝烟和炊烟混合的冷冽味道。苍振业一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冻硬的雪路,走向村子东头那座低矮破旧的祖屋——苍厚德和老三苍守正的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糊着发黄旧报纸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陈旧木头和炖菜味道的浑浊暖流扑面而来。堂屋里,炭盆烧得半明半暗,映着几张熟悉又带着岁月风霜的脸。祖父苍厚德裹着厚重的旧棉袄,蜷在堂屋正中的破藤椅里,腿上搭着一条辨不出颜色的薄毯,沟壑纵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浑浊的眼睛半阖着,像一尊蒙尘的石像。三伯苍守正正佝偻着背,默默往炭盆里添着柴火,火光跳跃,映亮了他那张褪去酒气后、虽依旧憔悴却沉淀下几分农民特有的木讷坚韧的脸。</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爹!三哥!”苍振业带着家人走进来,嗓门洪亮地拜年,“给您老拜年啦!祝您老身体康健,福寿绵长!”</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话音刚落,门外又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老大苍建国带着续弦妻子刘春梅、儿子苍孝仁、儿媳陈贤妃,还有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孙子涌了进来。紧接着,拄着单拐、一条裤管空荡荡悬着的二伯苍远志,也在妻子柳文绣的搀扶下,艰难地跨过门槛。</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小小的堂屋顿时显得拥挤不堪,空气更显浑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拜年的规矩不能乱。老大苍建国一家率先上前。苍孝仁和陈贤妃带着两个孩子,在苍厚德面前的地上铺开一张旧麻袋,一家四口齐刷刷跪倒磕头,嘴里念叨着“爷爷新年好,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苍厚德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嗯”声,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两个薄薄的红纸包,递给两个曾孙。孩子们欢天喜地接过,迫不及待地拆开——依旧是两张崭新却刺眼的一元纸币。</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贤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寒风吹硬的冰壳。她捏着那张红纸,指尖用力得发白,嘴唇抿成一条细线,连一句“谢谢爷爷”都吝于出口。“打发要饭的呢?”一句低不可闻却充满怨毒的嘀咕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磕完头,她一把拽起自己儿子,几乎是拖着孩子,头也不回地挤出人群,推门走了出去,只留下身后一片尴尬的寂静。刘春梅脸上挂不住,低声骂了句“眼皮子浅的东西”,也匆匆追了出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建国的脸色难看至极,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说什么,只重重叹了口气,颓然地退到墙边阴影里。苍振业看着大嫂和侄媳愤然离去的背影,再看看爹依旧无波无澜的脸,心里沉甸甸的。爹这一元钱,分量有多重,他比谁都清楚。那是爹83岁高龄,仍挣扎着捡了多少牛粪换来的。有些人啊,眼里只认得了大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轮到苍远志了。柳文绣小心地搀扶着他,试图帮他跪下那条好腿。苍远志却倔强地摆摆手,将拐杖递给妻子,深吸一口气,仅凭一条腿和双手的支撑,竟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硬生生单膝点地,对着父亲深深拜了下去!额头触地的闷响,震得人心头发颤。他抬起头,声音洪亮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爹!儿子给您拜年了!祝您老硬硬朗朗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厚德浑浊的眼睛似乎睁开了一些,看着这个身残志坚的儿子,喉咙里又“唔”了一声,算是回应。</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远志在柳文绣的搀扶下艰难站起,脸上却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光芒。他没有立刻退开,而是环视了一圈挤在堂屋里的亲人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的意味:“爹!大哥!老三!老四!趁着大伙儿都在,告诉你们个好消息!”他顿了顿,脸上是压抑不住的骄傲,“我家柳青!大年初三!带着她男人秦皓,还有我那外孙思源,回溪桥村过年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柳青要回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真的?带着孩子女婿?”</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哎哟!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堂屋里短暂的尴尬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冲散。苍柳青,这个苍家飞出去的“金凤凰”,燕京大学的法律博士,是整个苍家乃至溪桥村几十年都难出的骄傲。她的归来,像一道强光,骤然照亮了这间破败老屋的晦暗角落。连蜷在藤椅里的苍厚德,浑浊的眼底也似乎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苍建国脸上的阴霾也消散不少,露出了笑容。苍守正添柴火的手停住了,抬头看向二哥,木讷的脸上也挤出一点笑模样。</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天赐站在父母身后,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无形的暖流在冰冷的空气中流动。他看向二伯苍远志,那张饱经风霜、刻着残疾印记的脸上,此刻焕发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神圣的光彩。那光彩源于一个父亲最深沉的骄傲。柳青姐要回来了。那个读了很多书、懂很多道理的姐姐,她生活在那么高的地方,能看到这泥泞里的不公吗?她…会有答案吗?这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柳文绣紧紧搀扶着丈夫,眼中有泪光闪动。</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老三苍守正一家上前拜年了。他带着妻子王桂香和大儿子苍永强(一个身材壮实却眼神有些呆滞、近三十岁仍打着光棍的汉子),动作略显笨拙却无比郑重地跪倒磕头。苍守正褪去了昔日的颓废与酒气,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泥垢的手,如今稳稳地按在地上,支撑着身体完成每一次俯拜。那磕头的声音沉闷而实在,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忏悔和重获新生的笃定。苍厚德同样给了苍永强一个一元红包,苍永强憨厚地笑着接过去,小心地揣进怀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后是苍振业一家。苏玉梅、苍立峰、苍向阳、苍晓花、苍晓玲、苍天赐,一家七口人,在苍厚德面前齐刷刷跪倒一片。苍振业领头,声音带着山里汉子的朴拙与真诚:“爹!儿子一家给您磕头了!愿您老身体安康,福寿双全!” 七颗头颅深深叩下,又抬起。苍厚德浑浊的目光扫过这一大家子,最终落在最小的两个孩子身上。他再次从怀里摸索出两个红包,递给苍晓玲和苍天赐。依旧是薄薄的一元纸币。</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谢谢爷爷!”苍晓玲清脆地应道,双手接过,脸上是纯粹的喜悦。</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谢…谢爷爷。”苍天赐也接过那轻飘飘却沉甸甸的红包,再次磕头。他低着头,指尖感受着红包粗糙的纸质,心中没有不平,只有一种深沉的、混合着理解与酸楚的平静。爷爷的固执与清贫,像这老屋一样,早已刻进了岁月的骨头里。这一元钱,是他所能给予的全部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从老屋出来,苍振业又带着一家人来到隔壁邻居刘奶奶家。推开虚掩的门,一股浓重的孤寂和清冷气息扑面而来。屋里的陈设简单。九十岁的刘奶奶裹着厚厚的旧棉袄,独自坐在冰冷的木椅上,正对着一个小炭盆烤火。炭火微弱,映着她那张如同风干核桃般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和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听到动静,她迟缓地抬起头,脸上先是茫然,待看清是苍振业一家时,那干瘪的嘴角才艰难地向上扯动,露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哦…哦…”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刘奶奶!给您拜年啦!祝您老新年好,身体硬硬朗朗的!”苍振业和苏玉梅带着孩子们,恭恭敬敬地给老人作揖拜年。苍晓玲乖巧地走上前,扶住老人枯瘦的手臂,轻声细语地说:“刘奶奶,我们来看您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苏玉梅解开蓝布包袱,里面是几块自家做的、还带着温热的雪白豆腐。“刘奶奶,家里新做的豆腐,给您送点来,热乎着呢,您尝尝。”她将豆腐小心地放在一张还算干净的小桌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刘奶奶浑浊的眼睛盯着那几块白嫩的豆腐,又缓缓移向苏玉梅和苍振业的脸,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伸出枯枝般的手,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拍了拍苏玉梅的手背,又拍了拍苍振业的手臂。那浑浊的眼底,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水光一闪而逝。她喉咙里再次发出模糊的“哦…好…好娃…”的声音,干枯的手紧紧攥着苏玉梅的手,久久没有松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天赐站在父母身后,默默注视着这一幕。夕阳的余晖透过蒙尘的小窗斜射进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狭长的光影,将老人佝偻的身影和父母朴实的轮廓拉得很长。炭盆里微弱的红光,映着刘奶奶脸上那无法言说却直抵人心的感激。一股暖流,混杂着对苦难的深切体察和对人间温情的敬意,在他胸中悄然涌动。师父的话在耳边回响:“善念如微芒,亦能暖寒夜。” 这份扎根于泥土深处的良善与坚韧,是比任何拳脚或学问都更为厚重的力量。然而,当王秀竹家那扇刷着绿漆、透着明亮灯光和温暖气息的院门出现在他脑海中时,天赐的心绪莫名地复杂起来。那光亮里,是否也藏着别的东西?</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