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缝里绽放的花束——读老井《化蝶》有感

渔歌

提起草根文学，“苦涩”“血泪”常是固有联想。然而我偏爱此类文字，并非仅因风花雪月之余需以艰辛提神，或山珍海味之后需粗粮调剂，更非听腻《甜蜜蜜》便寻《黄土高坡》般简单。更深层的原因，是能贴近底层脉搏，聆听他们灵魂深处的咏唱，并深深敬佩其在困顿生活中对文学初心的执着坚守。这份坚守，无异于石上栽花、荒漠种瓜，其艰难与珍贵，令人动容。由此诞生的生命力与审美价值，往往是锦衣玉食者的吟风弄月难以企及的。细品这些饱经沧桑的文字，能于艰辛中觅得喜乐，于黑暗中窥见星月——恰似石缝间，亦能倔强绽放出美丽的花束。煤矿工诗人老井的《化蝶》，便是这样一束光。

未曾亲历，我无从想象矿工生活的真实图景，仅凭文艺作品勾勒，总觉是黑暗与苦难的代名词。老井的《化蝶》，描绘了矿工井下交接班前的片刻交流。在幽深巷道中畅想井外世界，本自带着无奈的哀伤。然而诗中流淌的，却是一种骨子里的尚美、向善，予人难以言喻的愉悦。笨拙如我，竟似透过诗行，目睹石缝中蓦然迸出一丛蓬勃绚丽的花束，拼尽全力绽放；又似在茫茫沙海，撞见一片昂扬着生机的青翠绿洲。这是对美的孜孜以求，更是对生活深沉的热爱。读罢，心灵为之震撼，仿佛在草根文学的厚重幕布上，窥见了一缕绚烂的光束。老井的咏唱，为黑暗井道点亮了一束玫瑰色的光。我深信，循此光亮，诗人终将穿越平庸，化茧成蝶。

诗人以如炬目光洞察生活，以温热情怀熔铸提炼。在他人眼中平凡的沙砾，他竟能淘出真金。这份眼力与灵性孕育的诗心，终将淬炼出脍炙人口的篇章。且看：

《化蝶》

作者：老井

干完了一般的活

坐在巷底的铁轨上

等待交接班

邱六说：“我猜今天地面上，

一定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

晴朗的晴、 空荡的空、 万恶的恶 ，

里海的里。”

二毛说：

“地面一定是个大雨瓢泼的日子，

弟兄们上井就一定能看得到，

邱六的老婆正穿条花裙子站在、

碉堡一样厚的乌云里，

端着巨大的水瓢往下泼。”

“一个两个的不是想上窑、

就是想别人老婆，

也就这么大的出息了！

告诉你们哥哥我现在只想

和本矿电视站的播音员柳淮丽、

同时变成两只彩蝶，

相互追逐着跃入到乌黑的煤壁

再也不出来。

等到后来人开采！”

说这话的是满脸稚气的青工江小帆

诗中对话鲜活：邱六的设想虽属寻常，却带着矿工独特的语言烙印——“万恶的恶”而非“万里的万”，寥寥数字，性格跃然。二毛的接话更显俏皮递进，仿佛能见其眉飞色舞的坏笑，与邱六佯装的懊恼。忍俊不禁间，眼前浮现他们黝黑脸庞上闪烁的汗珠、明亮的眼眸与舒展的笑纹，宛如星月映照。而青工江小帆的宣言，则陡然将意境推向浪漫唯美的巅峰——“化蝶”入煤壁，静待后人开采！这神来之笔，不仅震慑了井下的老大哥，更深深撼动了我。化蝶之境，何其瑰丽！

全诗语言朴实，语感流畅，情怀真挚，牵引读者随诗人的情感跌宕起伏。在极端艰苦的境遇下，诗人凭借对现实的深刻体悟力透纸背，以真情打动人心。

这首《化蝶》，扎根泥土又富于奇想。平实简洁的语言下，矿工们对美好的热望与生活的情趣汩汩流淌。想象他们在不见天日的井下，歇工时围坐闲聊，各自描摹井外的天地——那话语间的幽默与生机，让我真切感受到，草根情怀绝非仅止于艰辛血汗，更饱含着阳光般的浪漫与韧性。这份特质，尤为珍贵，令人感佩。

曾读过许多打工者的诗作，常感酸楚沉重。而《化蝶》的字里行间，却透射出草根文学别样的瑰丽光华。

中国乃诗的国度。壮丽山河孕其灵气，朴实人民铸其魂魄。纵使刀耕火种，烈日滚烫，先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吟唱中，汗滴亦浸润着浓浓诗意。从《诗经》的古老源头，到雷平阳吟咏《故乡和亲人》的赤诚，陈年喜《立秋》的苍凉，再到老井《化蝶》的绚烂——正是这一脉相承的底层歌吟，让我们得以触摸草根灵魂深处的酸甜苦辣与不朽的美的追求。诗歌的溪流在华夏大地汇成洪波，韵律亘古不息。唯有胸藏诗意，方能直面惨淡，拨开阴霾迎向艳阳，踏平坎坷步入坦途，最终让生命如石缝之花，在绝境中傲然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