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主任讲:“回来寻侬算账 !”</p><p class="ql-block">主任在电话里讲的闲话,一直在车生的耳朵边头响不败地响着。像一层厚厚的阴霾蒙在车上的心上头,散也散不开去,真是窝涩透了。</p><p class="ql-block">车生实在想不通:算账?算啥账?车生想,我从高脚凳上掼下来的辰光,压到了汪宝钏的身上,完全是不由自主,汪宝钏因为救我受了伤,不假,是事实,不过,我又没有逼伊来救我,伊受伤,完全是个意外,我又不是故意伤人,能怪我吗?主任要寻我算账,想想实在有点冤枉,想想也有点牵强,想想也实在是难以接受,做人总要讲点道理,这笔账,随便哪能也不应该算到自家头上呀,车生翻来覆去地想着,琢磨着,想着想着,好像寻到了一点自我安慰,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个辰光的车生,有了点阿Q的精神,人一“阿Q”,脚步也走得轻快了交关,心头的阴霾也好像淡了些许。</p><p class="ql-block">不过,阿Q精神没有让车生轻松多少辰光,刚走出几步,心又楸紧了起来,车生想起来了,医务室医生老陈告诉伊,汪宝钏和主任有一腿,这倒是一个要命的情况。</p><p class="ql-block">当时,车生还有点不相信汪宝钏会和主任会搞到一道去,现在想想,汪宝钏一副黑珍珠一样的卖相,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朝随便啥人一忽闪,啥人看了不心动?啥人不会被伊勾去魂灵?讲句老实闲话,自家平常辰光跟汪宝钏虽然不对付,吵管吵,一不小心,眼睛也会把伊的衣裳剥光,想看看伊的胸,看看伊的屁股,内心里也会朝男女方面那点事体上头想。一想还是会心跳不止……主任也是人,医务室医生的闲话讲得真没错,已经丧妻的主任的魂灵肯定老早被汪宝钏勾去了,侬看,不但把汪宝钏调到身边当了秘书,为了讨好汪宝钏,要为汪宝钏出头,要寻自家算账,要整治自家,看来,老早近水楼台,沆瀣一气了。</p><p class="ql-block">虽然自家是无辜的,想想老古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是自家没有犯啥错误,即使自家清清白白,只要伊想整治自家,还怕寻不到把柄?想想厂里的哪一个领导没有私心?哪一个领导是好惹的?在厂里,主任又是个权高位重的人物,只要伊愿意,历时三刻就可以把自家整得灰头土脸,可以把自家一脚踏到地上去,永世翻不得身也有可能的,车生越想越心寒……</p><p class="ql-block">再看看,汪宝钏平常一副借势得利的腔调,也确实像是主任的心上人,这两个人搞到了一道去。自家肯定就是死蟹一只,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想想女人不好惹,漂亮的女人更加不好惹……自家偏偏“旱天拆了龙王庙”,报应来了。</p><p class="ql-block">想到这里,车生心里不由地“乒乒”穷跳起来。</p><p class="ql-block">车生已经是一肚皮的晦气了,猛然间又记起了往事,这个主任和自家的过结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体了,不但有新仇,还有旧恨……</p><p class="ql-block">好多年前头,全厂的人都晓得车生手里捏了一批股票“认购证”。开始辰光,车生手里的“认购证”成了大家嘴巴里的笑料,一天起码要要讲上一两遍,吃饭的辰光,大家都聚到了食堂里,大家一边排队,一边拿车生取笑,车生手里“认购证”几乎就成了大家饭前的“开胃酒”,饭前取笑一遍,大家胃口就会好,饭就吃得下去。饭后,大家一道走出食堂,看到车生,又会拖牢伊,讲讲笑笑,车生手里的“认购证”成了“食母生”,饭后再取笑一遍,大家就易于消化,身心开心,车生成了大家的开心果。</p><p class="ql-block">等到后来,股票疯起来的辰光,大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看到车生像看到“财神爷”一样,看车生的眼乌珠也发绿了,眼仰得馋唾水也要流出来了,就像看到唐僧肉,通通恨不得想到伊身上咬一口,甚至想割一块肉,捞一点外快。</p><p class="ql-block">就在这个辰光,主任把车生叫到了办公室,告诉车生,厂里正在研究车生提升科长的动议,而且还告诉车生,这个动议是伊主任发起的……讲着讲着,主任不晓得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绕到“认购证”上头来了,问起了车生手里的“认购证”现在哪能处理的。</p><p class="ql-block">这一腔,正是车生悄悄地开着小汽车,屋里、厂里、证劵所三地忙得团团转的辰光,就像老法头里的讲法——忙得不亦乐乎,钞票赚得不少。主任突然问起“认购证”,车生一呆,摸不透主任的意图是啥,心想,主任是不是要追究自家第二职业赚钞票?一时觉得这桩事体蛮难回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顺口吹了一只牛皮,撒了一个谎,讲:“认购证老早出送了。”主任笑眯眯看牢伊,笑得意味深长,车生被主任看得心里没有了底气,为了证明自己讲的闲话不是撒谎,再添了一句:“哎呀,早晓得股票会火到现在这副卖相,认购证死也要留在手里了,也可以发发财,做做财主。”闲话一出口,车生就后悔了,自家的闲话明明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p><p class="ql-block">主任不响啥,让伊走了。看起来,事体好像过去了。</p><p class="ql-block">纸终究包不住火,很快,厂里疯传开了,车生发了大财了。也就是从这个辰光开始,主任就再也没有跟车生讲过闲话,车生提升科长的事体也再没有人提起过,主任就是迎面碰到车生了,也像根本不认得一样,目中无人,就像没有看到车生一样,走过去算数,不啰嗦,开始辰光,车生还有点摸不清头脑,不晓得为啥,主任哪能会和自家就成了陌路人了。</p><p class="ql-block">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车生讲,车生提检验科科长的事体是因为主任反对而黄掉了,主任还讲,车生搞第二职业,厂里要除名。</p><p class="ql-block">车生恍然大悟,自家已经得罪了主任,想想,肯定是“认购证”惹的祸。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分一部分“认购证”出去了,甚至全部送出也愿意,现在也不至于因股票行情不佳,欠了一屁股债,想想就后悔……</p><p class="ql-block">眼门前,又弄伤了主任的心上人,看腔势,主任跟自家之间,新仇加上旧恨,等于雪上头加了霜,算是彻底冰冻了,再也没有了回暖的余地了,逃不脱被主任揿到瓮里,新账老账要一道算,等牢车生伊的命运就是吃苦头了。车生不自觉地浑身一哆嗦,心算是凉透了,心情黯然得像黄梅天一样,看不到一点阳光了,</p><p class="ql-block">就这样,从医院出来,回厂的一路上,车生纠集着,思忖着,难以释怀。真想这辈子没有碰到过汪宝钏,这辈子再也不要看到主任了。</p><p class="ql-block">回到了厂里厢,一踏进厂门口,偏就一眼就看到主任手里捏一份报纸,立在门房间的门前头。大概因为秘书汪宝钏受伤,主任亲自到门房间来取报纸了。</p><p class="ql-block">其实,车生早到一步,或者晚到一步都可以跟主任擦肩而过,偏偏好巧不巧,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好比和主任撞了个满怀。</p><p class="ql-block">车生根本不想碰到主任,根本不想看到主任的这张面孔。一看到,车生马上就想起电话里主任一副要寻伊算账的凶相,凶是凶得不得了,凶得就会让车生浑身寒兮兮,寒兮兮,心跳也会加速,浑身都会发冷。眼门前,车生偏偏就是一进厂就碰到了主任,不就等于撞到枪口上去了,这就叫作死。</p><p class="ql-block">车生想一低头,就当没有看见,绕过去算数,可惜不可能了……</p><p class="ql-block">主任叫牢了伊,挥动着手里的报纸,指了指办公楼,讲:“李车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主任闲话讲好,自顾自转身走了。</p><p class="ql-block">车生心里暗暗叫苦:“晦气来了!”</p><p class="ql-block">看主任的面色,毫无表情,听主任讲闲话的腔调,一点没有友好的意思,车生脑子里马上闪现了汪宝钏被戳成马蜂窝一样的屁股……还有两条淌满鲜血的大腿……还想到,说不定,汪宝钏可能已经伤成了残废人了……想到主任为此对自己恨之入骨了……</p><p class="ql-block">在主任的面前,哪能交待也不晓得……</p><p class="ql-block">溜是溜不走,接下去,肯定后果很严重,处境很不妙,倒运的辰光,躲是躲不开了,避也避不了,只好硬硬头皮,蔫头耷脑地跟在主任的屁股后头,朝办公室楼走去。一面走,一面心里打着鼓,“咚咚”地穷响,路也走得歪歪扭扭。</p><p class="ql-block">听到有人叫,回头一看,看到门房间老头一个劲地朝伊挤眉弄眼,讲着啥闲话,看样子,门房老头好像有啥要紧事体告诉车生。大概生怕被主任听见,讲得特别轻,几乎是用气声跟伊在讲着闲话,车生实在听不清爽,想凑上去问问清爽,回头看看,主任还没有走远,车生就不敢朝门房老头凑过去,正犹豫着。</p><p class="ql-block">主任回头了,讲了一句:“快点跟上!”</p><p class="ql-block">无奈,车生只好跟上,走进办公大楼。</p><p class="ql-block">门房间老头叹了口气,不响了。</p><p class="ql-block"><b>(作者“用上海话写作的人”,继《上海人吃泡饭》后,又一部用“上海话”写上海弄堂故事的长篇小说,书中讲述了李家“传世珍宝”的面世和毁灭,围绕着“稀世珍宝”的争夺,小说展现了人生的百态,或巧取豪夺;或嫉妒觊觎;或心思不古,或静如止水;或怒沉百宝……人性的“善”“恶”“美”“丑”尽显于世。本文是《上海弄堂里吃泡饭长大的小囡》的节选,有兴趣看连载的朋友可以到“番茄小说”看小说《上海弄堂里吃泡饭长大的小囡》的连载)</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