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回忆录:</p><p class="ql-block"> 第一节 童年记忆里的父亲模样</p><p class="ql-block"> 文/彭学娟</p><p class="ql-block"> 1968 年 8 月,广东省湛江市客路中学角落的那间简陋的教师宿舍里,8.3斤的我降生在父母铺着粗布被褥的床上。父亲彭绍田是这所中学里受人敬重的校长;母亲金玉梅,性子坚韧得像田埂上的野草,将我们清贫的小家打理得窗明几净。</p><p class="ql-block"> 这方寸斗室里,四壁贴着父亲手书的 “桃李不言”“诲人不倦”,红纸墨字在昏黄的煤油灯光里浸得发亮,沉淀着为人师者的庄严与执着。木格窗外糊着旧报纸,风一吹便簌簌作响,母亲产后疲惫的脸上却漾着温柔的笑意,父亲抱着襁褓中的我,指尖轻轻拂过我额前的胎发,他眼底映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也映着初为人父的郑重与期许。</p><p class="ql-block"> 清贫,是那个年代教师家庭挥之不去的底色。父亲的工资微薄,既要奉养乡下的祖母,又要撑起我们这个小家。母亲便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饭桌上少见荤腥,多是自家菜园种的青菜萝卜,配着糙米饭。记忆中的父亲,总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却永远熨帖平整的藏蓝色中山装。他个子不算高,约莫一米七上下,中等身材,有一股挺拔之气。最令人难忘的是他那双单眼皮的眼睛,不大,却像蕴藏着星火,目光炯炯,锐利如炬,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直抵人心。他唯一的 “奢侈品”,是个用了多年、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茶缸,上面印着鲜红的 “先进工作者”。他总用它喝白开水,偶尔,母亲会偷偷往里面撒一小撮珍贵的白糖,那是父亲批改作业至深夜时,舌尖唯一的甜。</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身体带着岁月的伤痕。那是他童年放牛时,从牛背上重重摔落留下的印记。因为家境贫寒,没能得到及时医治,他的右手落下了永远的残疾——关节僵硬地蜷曲着,手臂的肌肉萎缩,显出一种令人心酸的纤细。连带走路时,也免不了有些一瘸一拐,步履间带着无法掩饰的沉重。</p><p class="ql-block"> 可这些缺陷半点没损他在学生眼里的威严。只要他一踏上讲台,那方三尺地就成了他的天下。他从不用高声呵斥,只消把那双锐利的眼睛缓缓扫过教室,底下窸窸窣窣的说话声立刻掐断了,连掉根针都能听见。学生们一个个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腰,眼睛瞪得溜圆跟着他转,那眼神里的敬慕,浓得化不开。他站在那儿,背影或许算不上周正,可在我们眼里,比任何山都要高大、都要稳当。</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时间,似乎永远不够用。清晨天未亮透,他已在操场巡视早读,清朗的嗓音穿透薄雾;白天,他的身影穿梭于教室和办公室之间;夜晚,书桌前那盏煤油灯总要亮到很晚,映着他伏案备课或批改作业时专注的侧影。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上,像一座沉默的山。我常常在灯影里写作业,鼻尖萦绕着劣质煤油燃烧的呛味,混着父亲身上淡淡的粉笔灰气息,那是属于我的、最初的宁静港湾。</p><p class="ql-block"> 偶尔他得空时,总要用那双握惯粉笔、带着薄茧的大手,包住我幼小的手,一笔一画教我写字。他的时间似乎永远被学校和学生占满。清晨天还泛着鱼肚白,他已站在操场尽头,清朗的嗓音穿透薄雾,督促学生早读;白天,他的身影在教室与办公室之间穿梭,袖口沾着粉笔灰,皮鞋底沾满操场的尘土;夜晚,书桌前那盏煤油灯总要亮到后半夜。我永远记得他教我写毛笔字,墨汁在粗糙的毛边纸上晕开,他温热的掌心熨帖着我微凉的手背,那短暂的、被父亲全然关注的时光,是我贫瘠童年里最奢侈的蜜糖。他教我写的第一个词,是 “坚韧”。笔锋落下时,他说:“做人要像这墨字,入纸即生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