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仔观点：风雨的秉性：当温柔与暴烈成为命运搭档

扬仔

一

雨在凌晨四点落下，先是试探，继而纵情。我披衣立于窗前，看路灯把雨丝剪成碎银，又看它们被突如其来的大风一把掳走，像一群刚学会飞的小鸟被老鹰逼回巢。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雨从来不是单一性格，它把温柔与暴烈煮成同一锅汤，一勺浇在屋檐，一勺泼向山河。

人亦如此。我们习惯把命运拆成两半，一半叫“静好”，一半叫“无常”，却忘了它本就由同一股气流孕育——温柔是它，暴烈也是它。

二

祖母在世时，总说：“雨是天的脾气，人是地的补丁。”她经历过1938年的黄河决堤，也经历过1959年的麦田金黄。前者卷走了她的嫁妆，后者让她在月光下偷偷磨出第一袋白面。她讲决堤时，眼里仍有水光；讲丰收时，嘴角却带着闪电般的抽搐。那时我不懂，以为她只是老了，记忆打结。如今我也走到她当年的岁数，才懂那句话的重量：

真正的坚韧，不是扛住一场暴风雨，而是学会在暴雨里辨认每一滴雨原本的温柔。

温柔不是暴烈的反义词，而是它的前世。每一滴雨都曾掠过云端，被太阳轻轻托举，被风缓缓吹送，直到某一刻，重力说：够了，去撞击吧。于是它纵身一跃，带着全部的光与暖，砸向大地——那不是背叛，而是完成。

三

我在长江边长大，见过最暴烈的风是1998年那一场。电线杆像火柴棍被折断，屋顶像纸船被掀翻。父亲抱着我蹲在八仙桌下，黑暗中他哼着《茉莉花》，声音轻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线。风把歌撕成碎片，又原样送回我们耳朵里。第二天，水退到脚踝，父亲去堤外捞木头，捞回一块刻着“福”字的门楣。他把那湿漉漉的“福”钉在新门上，说：“风没坏，它只是帮我们重新写字。”

多年后我离乡，在北京的地铁里听见两个年轻人抱怨：“这雨下得没完没了，像天在哭丧。”我抬头看站台广告屏，正播着南方洪灾的航拍：村庄像泡发的木耳，屋顶像浮萍。我忽然想起父亲钉门时的背影——

你以为风雨毁了生活，其实只是它拆开了生活的包装，让你看见里面更小的、咬不动的核。

四

暴烈之后，温柔常以余震的形式出现。去年回乡，路过老堤，发现当年决口处已长出一排柳树。树干扭曲，却固执地向江面倾斜，像一群踮脚张望的孩子。树下坐着垂钓的老人，草帽压得很低，鱼竿横在膝上，竿梢系着一片柳叶——那是他自制的“浮漂”。我问他：“这样能钓到鱼？”他笑：“钓不到。但风经过这里时，会帮我把柳叶吹成一只小船，漂回我孙子脚边。”

那一刻，我听见时间深处传来祖母的笑声。原来，风雨的秉性不是对立，而是轮回。暴烈的雨把河床撕开，温柔的雨又把种子送回裂缝；暴烈的风把屋顶掀翻，温柔的风又把蒲公英送到远方。

五

写这篇稿子时，窗外正酝酿一场新雨。天气预报说，局部地区有雷暴。我关掉手机，把脸贴在玻璃上，像小时候那样等第一滴雨落下。它来了，轻轻吻了一下玻璃，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圆点。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它们不再温柔，像无数小拳头砸向人间。

我没有躲。我想看看，这些暴烈的拳头里，是否还藏着当年那枚被太阳托举过的、透明的温柔。

六

雨越下越大，我的窗成了水帘洞。远处楼顶的避雷针闪着蓝光，像一根正在写字的钢笔，而天空是它的墨水瓶。我忽然笑了——原来我们都在同一本练习簿上答题：如何用温柔解释暴烈，又如何用暴烈保护温柔。

雨停时，天光微亮。我下楼，看见小区花坛里，一株矮牵牛被雨打折了腰，花瓣粘在地上，像一张揉皱的糖纸。我蹲下去，想扶它，却发现它的根须死死抓住泥土，折断的茎口渗出清亮的汁液——那是它写给天空的回信：

“你赠我雷霆万钧，我报以一吻生根。”

我起身，把这点光收进口袋。明天，我还要走更远的路，带着风雨的秉性，去和更多命运搭档相遇。

那时我会说：

“你好，我带来了温柔，也携带着暴烈。它们不是敌人，是我掌心的两枚齿轮，缺了谁，我都无法转动。”

（原载《一分为三看人生》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