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连载〗

村夫野老

星·华·火·烛：闪光的足印

彭兴衡

（续）

第三章 军营熔炉：淬砺功勋不掩尘痕

17.文笔功过：荣光与失重的岔口

熔炉的火舌舔舐着枪炮，亦锤炼着别样的刃锋。在铁血汗水的咸涩气息深处，营部西南角那方简陋的水泥台前，两米见方的黑板成了我的战场——文字与色彩的碰撞，无声却炽烈。

我是全营唯一揣着教师履历的兵，板报员的“冠冕”便沉沉落在我头上。第一期“战地快报”出炉时，黑压压的脑袋围拢过来，目光在蝇头小楷和稚拙插图上流连。被子弹灼烤得粗粝的心，竟被那些赞赏的目光轻轻熨过一丝温热。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战线？粉笔灰里绘的是军人的脊梁，方块字里刻的是战友的荣光！

从此，那双因搬弹药磨出血泡的手，开始在黑板前涂抹勾画。训练场的硝烟未散，我便如侦察兵般潜伏在战士的日常里——李三牛扛起两套行李帮病号，王德胜熄灯后补磨破的袜子……这些细微处的火星，被锻造成铅字，钉在黑板报的前沿。

熄灯号一响，熔炉沉寂，思绪却如野马昂首长嘶。一个深夜，陈敏那双执拗的眼睛撞进脑海——这个来自湖南邵阳、算是半个老乡的新兵蛋子，早先在后勤班喂猪。他曾因猪崽蹬腿在猪圈垂泪的事迹受到团部嘉奖，后来调入我们班，扫地、送病号饭、塞津贴给小刘……无论份内份外任劳任怨。“雷锋来到我班里！”这念头如火星舔上火药桶，稿子喷泻而出。翌日，文章《雷锋来到我班里》与陈敏的粉笔画像在黑板最显眼处，如磁石吸附目光。

直到某天，军区首长驻足黑板前，点头赞许：“写得好！”陈敏被召见，稿子跃上《战士报》，聘书飞来——“特约通讯员”的称号沉甸甸挂在我名前。那一刻，飞扬的粉笔灰仿佛闪烁星辉。

烈火燎原，文字的野马再难束缚。《战士报》上铅字渐频，心跳随油墨清香加速。那年月，“同传统观念决裂”的口号卷着政治硝烟，我突发奇想——何不写“两个决裂”在军营的闪光？那是70年代的特殊语境，破除旧习、革新思想的风潮席卷全国。炽念催生《两个决裂》，主角是一对即将成婚的男女兵战士，如何打破陈规陋习，在婚礼筹备中勇当新风尚的火种！稿子飞向报社，铅字印成时，成就感如山洪冲垮理智堤坝。

然而，熔炉的火焰骤然变脸。

团部工作组核查时，冰冷结论浮出：报道严重失实！首长办公室的门槛沉如审判席，字字裹挟冰雹砸落：

“这是对新闻事业的玷污！对事实尺子的亵渎！对战友信任的背叛！”

恐怖比枪声震响的靶场更甚，懊悔比寒夜尿湿裤腿更难堪。眼前发黑，指甲掐进掌心——完了！熔炉淬出的光亮，怕是要被失实的污水浇灭。

最终，处分如锈蚀钝刀切下：取消预备党员资格！处分结论暂不入档！

“暂”字悬顶，无声锯在心尖。皮革座椅的油蜡味糊住口鼻，攥紧的骨节泛白，汗意黏腻如血。

一步踏错，天渊两隔。《战士报》的滚烫自得蒸发殆尽，散失在纪律铁条的缝隙里。熔炉既能淬出荣光，也会剥落杂质，留下灵魂的疤痕——这一次，文字铸成的功过碑，深深刻进心底，远比脚踝旧伤更难消泯。

前路的火更烈了。握枪或握笔的手，再容不得一丝虚浮。

（续）

作者简介：

彭兴衡，笔名村夫野老，湖南衡阳人，1953年生。函授大专学历，从军从教四十载，现为退休教师。雅好阅读，勤于笔耕，虽偶有拙作成篇，然多为自娱之乐，未敢期登大雅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