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记忆】指痕里的硝烟与星光

妥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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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歌曲·《军人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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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痕深嵌的是硝烟淬炼的刻度，铅屑里藏着的，是比星光更恒久的军魂。



——题记



一、笔杆上的冬天

抽屉最深处那支标图红蓝铅笔，漆皮早已被磨得斑驳，露出底下浅黄的木色。每年八一建军节前夜，指尖触到那些深浅不一的指痕时，总会有股淡淡的硝烟味从记忆里漫出来——那是1997到1999年，我在驻闽某部炮兵团任副参谋长时，日复一日握笔标图留下的印记。

汪志斌政委那时常说："参谋的笔是枪膛里的子弹，每一笔都要嵌进阵地的骨头里。"他说这话时总盯着作战地图，指节叩击桌面的力道，像在给我们的笔锋校准方向。

1996年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汪政委在党委会上提名我任司令部副参谋长那天，窗外的白玉兰正落一场闽南罕见的薄雪，花瓣裹着冰粒砸在窗玻璃上，簌簌作响。从后勤处的"党代表"到司令部参谋首长，身份转换的瞬间，胸前口袋里的政治学习笔记被这支标图铅笔取代。笔杆初握时有些硌手，后来在无数张作战地图上，它画出过蜿蜒的弹药补给线，圈定过炮群怒吼的射击诸元，笔尖簌簌落下的铅屑里，藏着整个冬天的重量——那是严寒下的岗哨体温，是炊事班长凌晨五点蒸出的馒头热气，是作战室彻夜不熄的日光灯下，年轻参谋们冻得发红的指腹。

98年笔者作为团党委委员参加团党代会的时的合影。汪政委在前排左三，前排都是团党委领导班子常委，笔者在第二排右二



第一次在全团作战会议上标图时，我的手微微发颤。汪政委坐在对面，目光像量算尺般精准地落在我标出的防御箭头："侧翼留的空隙能开进一个加强连，这是给敌人留了后门。"我红着脸重标，铅笔在厚纸板地图上洇出深深的沟壑，仿佛能听见笔尖划过经纬线的钝响，像在为后来的每一场演练敲响警钟。

二、会议室里的晨曲

初到司令部办公室，迎面扑来的是油墨与汗味交织的气息。参谋们的办公桌上，1:5万地形图摊开如待耕的黑土地，红蓝铅笔勾勒的箭头密密匝匝，像一群随时要振翅起飞的雁阵。可这支队伍里藏着不少"偏科生"：军事骨干老王能把手榴弹投出七十米开外，画等高线却歪歪扭扭如波浪；军校毕业的小周能背出《战争论》里的长句，到了野外对着指北针能转三个圈还找不到北。

汪政委在司令部会议上把搪瓷缸重重一磕："参谋不练'六会'，就像战士不会拆枪！"那声响震得窗台上的仙人掌都抖了抖。我咬咬牙，把会议室的长条桌搬到墙角，挂上密密麻麻的标图符号挂图，桌上摆开沙盘、量算尺和秒表，硬生生改造成了军官训练室。

每天早操后半小时，这里就成了军营最热闹的角落。铅笔在图纸上疾走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秋雨打在油布上，成了比军号更动人的晨曲。作训参谋小李总把"桥梁"标成"涵洞"，我拿过他的图，红笔圈出错误时力道太重，纸页都戳出了毛边："战时把桥梁标成涵洞，坦克难道要潜渡？你让车长带着战士们游过去推？"

那天熄灯号响过，训练室的灯还亮着。我推门进去时，小李正趴在桌上抄标图符号，三百多个符号抄得纸页卷了边，铅笔芯换了一根又一根，指缝里嵌着黑黢黢的铅屑。后来集团军考核，他标图速度破了纪录，领奖台上接过证书时，他的指节上还留着握笔的红痕，像给荣誉烙上了滚烫的印记。



三、雪地里的数据流

那年冬天，我们团成了炮兵研究所光电投影系统的试验单位。李教授裹着军大衣调试设备时，哈出的白气在胡子上结了层白霜："这玩意儿能把弹着点实时投到地图上，比枪代炮校射快十倍。"可新设备总闹脾气，投影仪的数据线在零度的严寒里频频罢工。

通信参谋小王跪在雪地里接插头，冻得发紫的手指捏着万用表，嘴里还数着参数："副参谋长，电压稳在12伏，这次准成！"雪粒子钻进他的领口，在脖子上化成水，又冻成冰碴。当炮群试射的炮弹精准命中靶心，投影屏幕上炸开一团火光时，参谋们冻红的脸上绽开笑纹，睫毛上的雪粒簌簌落下，像撒了把碎钻。

90年代中期的军营，正被信息化浪潮悄悄漫过。电脑标图、卫星定位这些新名词，对习惯了算盘和三角尺的老参谋来说，比解微分方程还难。我从师里借来两台老式奔腾计算机，军务股长老张对着键盘就发怵，手指悬在按键上方，像举着颗不知怎么扔的手榴弹。



老首长汪志斌将军近照

我把操作步骤编成顺口溜贴在他显示器上："先按W，再点M，坐标输入别走神；回车键，敲得狠，数据才能准三分。"老张每天对着屏幕念叨，半个月后食指关节磨出层茧子，像给键盘镀了层铜。一个月后的炮兵演练，他用电脑算出的射击诸元比手工快了整整三分钟。当炮群按他算出的参数怒吼时，显示器的绿光映在他眼角的皱纹里，像撒了把星星，亮得惊人。

有次深夜查岗，我看见老张还在机房。他把键盘倒扣在桌上，正用放大镜研究按键上磨淡的字母，嘴里反复念叨着"G是前进，B是保存"。窗外的雪落在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像给这位老参谋的倔强盖了个洁白的邮戳。

四、检查单上的红叉

集团军战备等级转换演练大检查的命令下来时，营区的三角梅开得正盛，把围墙染成一片酡红。我攥着盖着红章的命令纸走进会议室，十二张年轻的脸齐刷刷转过来——这是从全师各单位抽调的骨干，眼神里有兴奋，更有藏不住的紧张。

首站是装甲旅野外驻训地。掀开炊事车篷布的瞬间，我皱紧了眉：战备粮袋的保质期只剩三天。"打仗能等你换粮？"随行的作训参谋在笔记本上重重画下红叉，笔尖戳透纸页的力道，像颗没引爆的手榴弹。

笔者当年参加集团军战备检查时的留影

检查炮兵旅时正赶上夜间紧急集合。月光下，一个新兵的防毒面具滤毒罐挂反了，我伸手扶正时，他的手指还在发抖。"记下来。"我往笔记本上写字的手顿了顿，"防毒面具挂反了，就像把枪膛堵死了开火，是要出人命的。"那夜的月光格外亮，把战士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道等待校准的标线。

最惊心的是边防团弹药库。保管员打开恒温库的门，我伸手摸向货架顶层的防潮剂，触到的却是硬邦邦的结块。后来在库房角落，我们找到三只被砸坏的湿度计，玻璃碎片里嵌着干枯的三角梅花瓣——大概是有人想用花瓣堵住裂缝，却忘了防潮剂早该换了。

回去的路上，检查单上的红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紧。汪政委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战场上的疏忽，都是拿人命填的。"

五、台风中的炮口

1997年盛夏，我带着85炮连进驻福建沿海靶场整训时，台风预警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炮位刚挖好轮廓，暴雨就倾盆而下，泥土路瞬间成了烂泥塘。战士们用草袋垫路，把85炮从卡车上往下卸时，炮轮深深陷进泥里，八个人喊着号子推，脸憋得通红，军靴陷在泥里没到脚踝。

笔者（前排左三）当年指导漳州特警训练合影

 我急得直转圈，忽然瞥见炮库门口摞着的建筑用竹跳板。"都抬过来！"三十块竹板铺在泥地上，像给炮群搭了座临时栈桥。当最后一门炮按预定位置就位时，竹跳板的纹路在泥地上印出整齐的格子，像给炮位盖了个带着麦香的印章。

第七天夜里，台风裹挟着暴雨呼啸而至，帐篷被吹得像要随时飞起来。我查铺时摸到新兵王磊的额头，烫得像团火炭。"副参谋长，我右下腹疼..."他蜷在床角发抖，声音细若游丝。那症状像极了急性阑尾炎。

雨幕里卡车根本开不动。我喊来四个班长，用绑带把王磊固定在门板上，轮流抬着往三公里外的县道走。泥水没到膝盖，有人滑倒了，爬起来抹把脸继续走，门板上的王磊迷迷糊糊还在喊"我的炮"。医生说再晚半小时就可能肠穿孔时，我望着窗外横飞的雨线，忽然觉得再硬的炮口，也硬不过战士的命。

台风过后的靶场，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炮管上，泛着冷冽的光。85炮的轰鸣声震落树梢的水珠，我望着靶纸上密集的弹孔，想起王磊在医院里沙哑的问话："副参谋长，我还能打炮吗？"风穿过炮管，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为每个坚守的士兵唱着赞歌。



笔者（中）当年参加国防光缆施返营后在团指挥连与连长（左）和指导员（右）合影留念



六、冻土下的光缆

1998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赣北山区的风裹着冰碴子，刮在脸上像刀割。刚结束演习的我们，又接到命令：带领团直属小分队成营建制参与赣北某地国防光缆施工，元旦前必须打通最后五公里冻土路段。我领着战士们背着镐头铁锹钻进深山时，树枝上的冰挂叮当作响，像在给这场硬仗敲开场锣鼓。

施工点的地表冻得比钢板还硬。镐头抡下去只留个白印，震得虎口发麻。我把战士们分成三组轮流上，铁锹碰撞冻土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像无数面小鼓在敲，越敲越响，越敲越急。

最险的是穿越那段四十度的陡坡。十二米长的光缆管得八人抬着走，脚下的冻土一踩就滑。小刘脚下一滑往坡下滚时，老兵老赵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武装带，两人在雪地里滚出老远，手里还死死攥着光缆绳。爬起来时，老赵的额头磕出了血，混着雪水在脸上画出红痕，他咧嘴一笑："绳没松。"

元旦前三天，最后一段光缆终于埋进冻土。当测试仪屏幕上跳出"信号通畅"的绿色字样时，战士们把安全帽抛向天空，冰碴子从帽檐掉下来，像撒了把星星，落在每个人冻得通红的脸上。那天的夕阳把山影拉得很长，埋在地下的光缆，像条沉默的龙，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安宁。



七、尾声

1999年深秋，我接到预转业通知，准备回家乡等待地方政府安置工作。离开团部那天，汪政委把一支新标图铅笔塞进我手里："到了地方，也要像标图一样把人生坐标找准。"办公楼前的白玉兰又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无数支朝天的铅笔。

如今，那支磨掉漆皮的标图铅笔还躺在抽屉里，指痕早已模糊。可每当八一建军节来临，触摸它时总能想起龙岩演习的炮火，台风中救护车的灯光，冻土上抡起的镐头。听说汪政委如今已是西部战区陆军政治委员，抗洪救灾时扛沙袋的照片登在报纸上，背影还是那么挺拔，像棵永远不会弯腰的白杨树。

 窗外的风铃又响了，像极了军营的起床号。我知道有些记忆永远不会褪色，就像别在心底的军徽，每个八一清晨都会泛出最亮的光。那光里有铅屑的重量，有指痕的温度，更有比星光更恒久的军魂，在时光里静静流淌，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