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合伙人

岁月倾城

<p class="ql-block">短篇小说•合伙人</p><p class="ql-block">作者/岁月倾城 </p><p class="ql-block">美编号73598086</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节,新千年伊始,G市恰如一张初展的蓝图,正待浓墨重彩。“同兴创业园”位于G市城北,阿文自“同兴创业园”开业以来,就在这里租下一间小铺面,做些小营生。创业园,最初不过是金老板、钱老板、权老板三人合伙,从一爿老旧厂房剥皮剔骨“改”出来的几栋钢构房,然后又在边上的荒地上搭起了几栋,再后来就逐渐扩张出偌大的园区来。</p><p class="ql-block"> 金老板的体面是浮在水面的油花。他负责跑马圈地和建设扩张,每日在油腻的公文包内摩挲着批文、印章,仿佛揉捏着看不见的泥团。他的笑纹深如刻刀,逢人便拱:“规矩嘛,都在酒里!”觥筹交错间,不知多少条规早已如杯中酒液般悄然蒸发。</p><p class="ql-block"> 钱老板则截然相反,他粗声大气,脖颈间盘踞着一道扭曲的疤,形同一只吸饱了血却不曾吃饱的牛虻。他在地面上结交了一些红黑两道四五六的人,眼神空洞,负责管场子、驱赶欠租户和摆平道上的差事,铁棍刮擦水泥地面的锐响,便是这同兴园里最为寻常的秩序之音。</p><p class="ql-block"> 至于权老板,却像一缕幽魂。他极少现身,偶有露面,必是金、钱二人簇拥左右,他面色枯黄,嘴角永远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淡漠笑意。他手中常把玩一只油光乌亮的紫砂小壶,壶身刻着“难得糊涂”。他开口极少,声音轻飘,却每每在三人密谈之后,金、钱二人便如同得了神谕,愈发笃定起来。</p><p class="ql-block"> 园区新开张时,租金低廉得恍如儿戏,又逢全民创业的光辉时代,租户蜂拥而至,如蝇附膻。金老板的“酒中规矩”、钱老板的棍棒秩序、权老板的无声糊涂,竟在这片低矮的旧改楼宇上,催生出令人眩晕的暴利花。三人每每相聚豪饮,三张油脸映着杯中物与窗外霓虹,红光满面,彼此拍肩搭背,声声“兄弟”叫得震天响,杯盏碰撞之声刺耳,仿佛这喧嚣足以压过世间所有清醒的诘问。</p><p class="ql-block"> 然而物盛必衰,哪个行业都难长久暴利。城市如吹气般膨胀,簇新的玻璃幕墙大厦拔地而起,刺破青天,其明净光亮照得“同兴创业园”愈发显出灰败的底色。新的园区和出租房供应不断增加,租金如退潮般一路下跌,曾经挤挤挨挨的铺面和写字楼,如今空置处越来越多,如同健康肌体上悄然蔓延的烂疮。眼见这艘船,吃水线已深得骇人,水正从朽坏的木板缝隙里,汩汩地渗入。</p><p class="ql-block"> 同兴创业园深处那栋曾充满豪言壮语和称兄道弟的别墅,如今气氛凝滞如铁。钱老板那只布满厚茧的巨掌,重重拍在惨淡的租金报表上,声震屋瓦:“他娘的!再这么下去,连西北风都喝不上了!本金已折了不少…金老二,你那套‘规矩’呢?喝到狗肚子里去了?批文呢?优惠呢?都成废纸了?,小事花钱搞,大事办不了!”</p><p class="ql-block"> 金老板脸上那层常年用酒肉精心涂抹出来的油亮红光,此刻彻底黯淡了。他下意识地护紧自己那只从不离手的公文包,仿佛那是最后的盾牌,但不服气:“放屁!没我金某跑前跑后,疏通关节,这些个破楼当年就是一堆堆烂砖头!现在风向变了,是我一个人的错?姓钱的,你那些打手倒是威风,除了吓跑租户,还能吓出钱来吗?”</p><p class="ql-block"> 两人怒目相视,粗重的喘息在别墅茶室污浊的空气里撕扯。权老板枯瘦的手指仍在缓缓摩挲那只紫砂小壶,壶身上的“难得糊涂”四个字在昏暗光线下幽幽反光。他眼皮微抬,目光在金、钱两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轻轻扫过,声音依旧轻飘,却似冰锥刺入:“争甚?创业园……是时候割肉了,后面村里的租金逐年递增上来,成本越来越高了。”</p><p class="ql-block"> “割肉?”金、钱二人同时嘶吼起来,眼珠几乎要迸出血,“割谁的肉?怎么割?”</p><p class="ql-block"> 权老板嘴角那抹淡漠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分,手指在壶盖上极轻微地叩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脆响。</p><p class="ql-block"> “自然是谁的肉厚,割谁的。”他缓缓道,“前些日,有人出价,要盘下这园区,由村里收回物业重新挂牌招租。”</p><p class="ql-block"> “谁?”金、钱异口同声。</p><p class="ql-block"> “这个么……”权老板呷了一口壶中茶,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还在谈。”</p><p class="ql-block"> 茶室里死寂一片,只听见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金老板的公文包被他攥得咯吱作响。钱老板颈上的疤涨得紫红,像一条狰狞的活物。权老板目光垂落,只专注地凝视着手中那把油润的小壶,仿佛那才是这浑浊世界里唯一值得端详的物件。</p><p class="ql-block"> 台风夜终于来了。狂风如蛮荒巨兽,裹挟着倾盆之雨,疯狂撞击着同兴园里房屋老朽的筋骨。</p><p class="ql-block"> “姓权的!你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鬼!”钱老板的咆哮压过了窗外肆虐的风雨。他手中竟紧握着一根粗短的铁棍,那是他昔日“秩序”的象征,此刻直指权老板。他脖颈上的疤在昏暗灯光下充血蠕动,状如一条暴怒的赤蛇:“背着老子,把旁边的新园区贱卖给了你家某X的空壳公司,抢我们生意!钱呢?那些钱呢?”</p><p class="ql-block"> 金老板盯着权老板,他的脸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慌而铁青:“你拿了多少股份?这些年也没少给你分,过河拆桥,太不地道!”。</p><p class="ql-block"> 权老板那枯黄的脸,暗淡依旧,手里死死撰着那难得糊涂的紫砂小壶,淡漠道:“我先走了,到时候再说吧”</p><p class="ql-block"> 权老板说罢就握着那只油润的“难得糊涂”离开了,大家不欢而散。</p><p class="ql-block"> 窗外,一道撕裂天穹的惨白闪电劈下,瞬间照亮了这方寸人间,在雷雨的黑夜里撕开一条裂隙,窗外尤立的树木在闪电的强光下纤毫毕现,狰狞如厉鬼。巨雷轰然炸响,震得整栋旧楼瑟瑟发抖,窗玻璃发出垂死的呻吟。在这惊天动地的雷声掩盖下,内心的嘶吼、咒骂,竟显得如此渺小、卑污,如同阴沟里蛆虫的蠕动。</p><p class="ql-block"> 阿文依旧在园区做着小营生。自从那场暴风雨后,阿文经常看见,权老板握着他那光润的紫砂壶出入在附近多个园区,钱老板也在另一个园区给别人看场子,成了别个园区的合伙人。毕竟这方寸人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又真有几个重义而轻利的?明知没有血脉关系,还跟你称兄道弟的,恐怕他自己都不信。</p><p class="ql-block"> 几个月后的清晨,太阳依旧从东边升起,重新爬上创业园的屋檐。金老板独自站在创业园别墅的楼顶,环视着清晨的园区,园区大门的招牌已换成了“兴隆里文化街区”,金老板长舒了一口气,通过多方找关系,园区地盘总算保住了。钱老板见无利可图,又不愿意增资更新,已退出了曾经同兴园的股份。金老板决心自行筹资,结合G市新产业和新风貌,对园区重新规划改造后继续经营,权老板依然享受着不出资的干股。</p><p class="ql-block"> 太阳越爬越高,园区周边的人来车往又喧嚣了起来,城市的血液似乎在城市的血管里永不停歇地奔流着、新生着。合伙人就是这血管里的血栓碎片,如果长期结在某一个地方可能更危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