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石磨台旁,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母亲的声音轻柔地诉说着往事。我们几个孩子围坐一圈,听她讲那"三来"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1947年的春天,战争的硝烟依旧在沂蒙山外弥漫,可我们的家族却迎来了三个崭新的生命。那时候,家中仅剩的顶梁柱,是八十高龄、双目失明的老祖父。他的四个亲孙儿,此时正散落在战场各处:四大爷在八路军中辗转于沂水、南麻、孟良崮;父亲孙汇溪作为担架队员,随大军跨过黄河,在河北的硝烟与弹雨中穿行;六叔推着独轮车在后勤线上奔波;三大爷则在淮海战役的炮火中搏杀。家中只剩下几个年轻孙媳和老祖父相依为命。</p> <p class="ql-block"> 老祖父枯瘦的手终日捻着一串光润的佛珠,耳朵却如灵敏的网,竭力捕捉着院门外的每一点声响。他深陷的眼窝如同干涸的泉眼,里面盛满了不见底的忧惧。他太清楚了,战场上的子弹从不认得谁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邻村已有阵亡的消息传来,那薄薄的纸片重如千钧,压得人心直往下坠。</p> <p class="ql-block"> 春寒料峭时,四大爷家的长子呱呱坠地。消息传到老祖父耳中,他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枯瘦的手指摸索着孩子细嫩的胎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好,好啊……就叫‘悦来’!”他顿了顿,仿佛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才又补上一句:“让他们的爹……多打胜仗,高高兴兴回来!”</p><p class="ql-block"> 那时,窗外的石榴树刚刚冒出些嫩红的芽苞。</p><p class="ql-block"> “悦来”的襁褓尚未沾惹太多风尘,六叔家的女儿也降生了。老祖父小心翼翼地将这柔软的小生命搂在怀中,长久地沉默着。屋外,暮春的雨敲打着窗棂,淅淅沥沥,无休无止。终于,老人干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意味:“‘安来’……就叫‘安来’吧。”那“安”字从他唇间吐出,轻飘飘的,却又沉重得仿佛承载了老人整个世界的分量。</p><p class="ql-block"> 那夜,孟良崮方向传来的炮声沉闷如雷,震荡着大地。老人独坐于祠堂的暗影里,摸索着铺开黄纸,一遍遍蘸墨,一遍遍书写那个“安”字。墨迹在纸上洇开,如同滴落无声的泪痕。他写了一遍又一遍,似乎要将所有的不安与祈求都注入这单一的笔画里。</p><p class="ql-block"> 六月暑气蒸腾,我的大哥也来到了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当婴儿响亮的啼哭划破夏夜,老祖父摸索着凑近,指尖触碰到那温热、充满生命力的小小身躯时,老人积蓄已久的恐惧与期盼如同决堤之水,浑浊的泪水瞬间涌出他深陷的眼眶。他紧紧攥住孩子的小手,仿佛那是维系希望的最后一根细线,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双来’!就叫‘双来’!”那“双”字被他说得斩钉截铁,又揉碎了无限凄惶,“让他们四个都回来!就是两双,一个也不能少啊!”他一遍遍重复着,仿佛这名字本身便是最灵验的符咒,能跨越千山万水,将散落的骨肉召唤回这方小小的院落。</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许多年后,我翻看那纸页泛黄的家谱,三个名字——“悦来”、“安来”、“双来”——依然清晰。墨迹旁,是命运悄然留下的批注:四大爷带着弹伤归来,父亲的双脚在黄河岸边的寒霜里冻伤致残,六叔永远失去了右臂。而三大爷的名字下,只有一片空白——他把自己永远留在了淮海战场那片焦灼的土地上,再也未能归来。</p><p class="ql-block"> 老祖父终究没能等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圆满的“双”。他离去的那年秋天,院中的石榴树倒是结满了果子,红得刺目,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像一颗颗凝固的、无法滴落的血珠。</p> <p class="ql-block"> 如今石磨台早已沉寂,覆满时光的尘灰。可每当春风吹过,老屋墙角那株历经沧桑的石榴树沙沙作响时,我恍惚间总能听到风里回荡着三个名字——“悦来”、“安来”、“双来”。它们早已超越了名字本身,成为一封以血泪写就、穿越烽火的家书。那是一个盲眼老人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向着不可知的命运发出的最深切呼唤,字字殷红,声声泣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