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岗访古

张守权

一行二十余人,分乘五辆车,一路向北,奔赴边岗乡丹城子村考察辽金历史文化遗存暨乡村振兴调研。本次活动由德惠市让爱绽放志愿者协会联合吉林大学外国语言学院共同发起,旨在增强公众文物保护意识,探寻文旅融合助力乡村振兴的可行路径。 获得德惠市让爱绽放志愿者协会会长孙喜锋之邀,身为普通乡野教员的我倍感荣幸,毕竟,出身历史专业的我多年来已养成一个习惯,即走到哪里必造访当地知名的历史遗迹或展馆。30年前在吉林学期结束后为参观魏拯民纪念馆,竟然在开馆前苦等了一个半钟头;参观阿什哈达摩崖石刻时因记录相关史料,竟不甚将那本心爱的齐世荣主编的《世界史》教材遗落在展览馆。家乡德惠虽然级别高的文物及遗址不是很多,但却是了解家乡史的绝对一手史料,边岗的那几座古城遗址乃至万宝山事件等历史发生地一直是我多年来心心念念的必去之地。 <p class="ql-block">  这一天,天公作美,天气预报上的整日小雨竟然一滴未下。出得城区,汽车便开始在平整的水泥路上自由飞驶,恰如每个人此刻的心情。路两侧白杨林挺拔葱绿,墨绿色的玉米正在快乐的拔节抽穗,关东的七月,虽然难免燏热,然而,驰骋在这个万类竞生的时节里,心情自是无比通透和惬意。</p><p class="ql-block"> 穿过边岗乡街里,斗转东北而行,我们径直来到丹城子村委,在那里,听取了村支书刘志向等人关于乡村发展及文物保护的简单介绍,同时,并就当地丹城子、揽头窝堡等辽金遗址及辽金文化展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讨论,会上,村里的副书记饶有兴趣地向我们讲述了当地广为流传的一段传说:从前一位百岁老者驾三挂马车在村中奔行时三匹马突然止步,无论老者如何吆喝也不前进。原来三匹马停步的地方恰是从前丹城子的城墙,虽已坍塌多年,但在特定气候环境下,阳光折射的作用下,将留驻的从前影像于此时此地得以再现,这种再现只有这三匹马才能看得见。这段故事不仅给历史悠久的丹城子带来神秘感,更陡增了每个人走访这几座古城的浓浓兴致。之后,在刘书记的引领下,我们首先来到位于村后的揽头窝堡遗址。</p> <p class="ql-block">  遗址以屯名而得,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揽头窝堡这个屯名着实有些古怪。揽头在词典里解释为:指包揽某项事物的头目。清朝中期以来,在关内流民闯关东的过程中,有一类人对介绍、联系流民垦荒起了重要作用。他们承揽大片土地,再转手出售给小户垦荒者。同时也有一部分揽头,成了暴发户、大地主。这一类人被称为“揽头”、“荒揽头”或“地揽头”,屯子也因揽头在此首居而得名。德惠市境内有三处以“揽头”命名的屯子,除了边岗乡的“揽头窝堡”外,松花江镇与岔路口镇各有一名为“揽头房子”的屯子。地名承载了一个村屯的一段发展历史,成为一个村屯永远的文化记忆符号。</p> <p class="ql-block">  行至揽头窝堡屯北的那条水泥路的“T”字道口,我们一行的车辆停了下来。下车后,但见道口西侧,一米多高的两座文物保护标志牌呈垂直的位置关系而立。两个标志牌的中间均赫然刻有“揽头窝堡遗址”六个楷书大字,其中,东侧那个为长春市级,1985年12月18日公布;西侧的则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务院2013年3月5日公布,2014年4月立。行文至此,应特别感谢在文物局工作的好同学东文,今天当我向他咨询有关德惠境内遗址遗迹时,他十分认真的强调不应将文物部门立的碑称为某某碑,应称为“文物保护标志牌”,真可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东文多年来经常亲临省内外的考古一线工作,对德惠境内数百个历史遗存可谓如数家珍,他甚至能精确地说出某一历史遗址的发现年代及确定批次,如此认真的敬业精神着实令我佩服之至。</p> 揽头窝堡遗址是1983年吉林省开展全省文物普查工作期间,发现并确定的一处金代村落遗址。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因了高速公路的建设以及省、市相关文物管理部门组成的揽头窝堡遗址考古队的莅临,从而让揽头窝堡这片沉寂已久的历史遗址得以重见天日。考古队利用先后两个工作年度对遗址进行大规模的田野考古发掘,发掘面积共计4200平方米,取得了重大收获。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i>揽头窝堡遗址</i></h3> 刘书记告诉我们,揽头窝堡遗址范围较广,北边可达3华里之外的双城子古城之下,南边与4华里远的丹城子(原名单城子)相连,东西跨度1千多米。另外,丹城子及揽头窝堡一带遍地是文物,走进茫茫的田野,金代遗留下来的陶片、瓦片随处可见。他们的这种说法毫不夸张,毕竟,这不仅在标志牌背面的碑文中有所提及,而且强调“有的地方文化层深度可达二米左右”。从德惠市博物馆的展品可见,出自揽头窝堡的文物极多,这些丰富的遗迹、遗物为为甄别金代遗存树立了清晰的考古学标尺。出土的遗物以陶器、瓷器、铁器、建筑饰件为主,包括酱釉瓷罐、陶罐等在内的黑釉瓷系列,兼具南北方两大窑系(建窑和磁州窑)瓷器的烧造工艺和器物特征,充分说明了当时以该遗址所代表的金代女真人及东北少数民族文化与中原文明有着密切的联系和广泛的交流。在这里出土的陶脊兽、陶鸱吻、陶筒瓦、莲花瓦当等建筑构件则有力地证明了在近千年前,这里曾有过规模较大的官署抑或寺院等建筑,由此可进一步推断彼时的此地也曾是松辽腹地的一座商旅辐辏的繁华重镇。揽头窝堡还出土了近20枚铜钱,包括唐代的开国钱“开元通宝”,北宋“太平通宝”“祥符元宝”“景佑通宝”“皇宋通宝”“嘉佑通宝”“元丰通宝”“元佑通宝”“圣宋元宝”等。这些宋朝货币的出土,有力地证明了宋金之间,虽然关系紧张,征伐不断,但在我国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民族之间的交流与交融才是历史发展的主流。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i>揽头窝堡出土的黄白磁盘复原</i></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i>揽头窝堡出土的鸱吻残件</i></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i>揽头窝堡出土的陶瓦当</i></h3> 在揽头窝堡考古挖掘时,清理揭露房址12座,其中的六号房址保存较为完整,这是一座带有取暖设施的地面式长方形房址。在房址的西墙中段,清理出一段长约3米的墙体基础,为夹柱包砖土墙。房屋四面墙体位置上共见础石15块,木柱25根。房址地面比较平坦,北部略高,室内清理出火炕、灶、烟囱等附属设施。今天我们农村东北常见的火墙与火炕与此种取暖设施的设计思路可谓一脉相承,是东北先民们顺应自然利用自然的集体智慧结晶。 在离开遗址之前,让爱绽放志愿者协会的会员们在标志牌两侧的杨树上张挂书有“一眼千年辽金韵,全心守护文明根”等语句的文物保护宣传条幅,呼吁人们共同守护和赓续家乡德惠的文化根脉。多年来,在开展公益活动时张挂宣传条幅已成了协会雷打不动的铁律,通过这种方式营造一种全民关注及参与、齐抓共管的良好氛围。 下一站,我们绕回丹城子,途中观赏了位于屯南的饮马河支流。放眼西望,但见一道清澈的水流蜿蜒东来,自一座造型古朴的水泥桥下穿行而过。无论丹城子、揽头窝堡、双城子,还是卧虎古城,均犹似一颗颗珍珠般播撒在伊通河、饮马河及其支流沿岸。沿江而展,逐水而居。千百年来,利用水的自然资源及优势,开展生产生活,以达到繁衍生息的目的,这是人类共同的生存智慧。令人欣慰的是,河床两侧已砌上了整齐的石墙,这对保护两岸的水土极为有效。两岸绵密的玉米、低矮的大豆、白色的蔬菜大棚乃至整齐的村落与脚下的小桥流水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副世外桃源风格的梦幻村居图。 我们很快回到通往村委的那条水泥路上,那个刻有“丹城子古城址”的文保标志牌就立在距村委西大约400米左右南侧的沟子里,这个是2007年公布的“吉林省文物保护单位”。除此之外,在村委西南还有一个,是为1961年12月公布的“长春市文物保护单位”。丹城子为辽金文化遗存,具有较高的历史、考古和文化研究价值。资料表明,古城为正方形,城墙边长400余米。北墙和东墙保存完好,残高仍有1.50米以上,墙上各种附属设施痕迹清楚。资料上的这些描述与刘书记所讲的基本一致。另有角楼及马面高达2米以上,这足以印证当年的丹城子是座具有防御功能的城池。西墙由子平整土地被毁,破坏最严重的是南墙,大部分城墙已被压在农民的住宅之下。此城为夯土结构,黄色夯土层厚达40厘米。城内建筑遗迹依稀可辨。 与揽头窝堡一样,因季节关系,我们即使钻进泥泞的苞米地里,也无法饱览古城遗迹的明显样貌,只能望洋兴叹。<br>  资料终归资料,千年以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丹城子古城,一无高耸巍峨的城墙垛堞,二无造型精巧别致的角楼,三无房舍俨然的繁华街区。近千年前的人烟蕃息、车水马龙景象只能存在于想象中了。除了眼前这道一米多高的文保标志牌,只有我们司空见惯的绿油油的玉米,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似乎在努力传递千年前的先民们预留给我们的时空对话。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i>丹城子遗址出土的铁花四系陶罐</i></h3> 午餐后,我们来到距边岗乡政府10公里左右的卧虎古城。古城址位于卧虎村卧虎屯北500米处的伊通河台地上,方圆几十里,此处最高,北至伊通河3里。据资料载,城方向北偏西25度,城址边长各200米,面积40000平方米。城墙为夯筑,四角有角楼,南、北、西各有马面三个,东墙有马面两个。东墙正中有十米宽城门,城外有20米宽护城河环绕古城,城墙残高1.6米,城内遗物不多。考古仅仅采集有少量布纹瓦残片和灰色泥质陶器残片、陶罐口沿、饰篦齿纹陶片。根据城的规模及所处地理环境,应为辽金时期的军事戍堡。早在1990年9月,卧虎古城即被公布为长春市文物保护单位,2014年8月被公布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下车后,但见一片玉米丛生的坡地上,矗立着两块均刻有“卧虎古城”的文保标志牌,其中前面的为市级,省级的在其后面。碑文特别提到古城东侧有瓮门,即通常所说的瓮城,这可极大增强城池的防御作用。四个角楼,四面均有马面,该军事堡垒规格及对此地防御重视程度之高由是可见一斑。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i>卧虎古城城墙残基</i></h3> 与前两处古迹不同的是,我们终于可以见到城墙的遗迹了。此刻,恰逢云开日出,午后的阳光直射着田野,令我感觉有些微热。我们乘兴走近位于标志牌后面的仅有一人多高的坡面残城,残城的坡度大约在70度左右,上面杂草丛生坡面因为较陡而未生寸草,但却布满了坡上杂草伸展下来的根须,这倒也有效的抑制了这道千年城墙坡面的倾圯。望着这道掩映在玉米地里的近百米残墙,眼前似乎呈现了千年前的猎猎军旗、将军怒目、刀枪的寒光、盔甲的冰冷,更有夜啼的娇儿及思归的怨妇。千年前,可有类似于东坡、稼轩之类的豪迈文人莅临此地,面对边关逆旅、长河落日,吟哦出属于那个时代的风骨与神韵?我想,即便有,转瞬业已千年。曾经的刀光剑影早已被青青稻菽湮没,曾经的丰功伟业已如伊通河水般滚滚东逝。 这一天,松辽平原腹地黄金玉米带的青纱帐里流动了我们访古的身影,几个热情洋溢的志愿者、七八个青春正好的研学大学生以及他们年富力强口齿伶俐的团书记、几位痴迷于家乡史志的书生把探寻的脚步留在了肥沃的边岗大地的田间地头,却将这里极富北方游牧民族特色的辽金文化深深刻印在每个人的心头。千年前,在几千里外的烟雨江南那些偏安一隅的大宋官家在山外青山楼外楼的西湖歌舞中“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同时,这朔风怒吼的北方,女真先民们筚路蓝缕头枕伊通脚踏饮马战天斗地让兔鼠遍野衰草连天的寒凉之地变成了理想的生活家园。 眼前是稻浪滚滚,禾豆疯长,已经抽穗的玉米有如披着绿色军装的千军万马守护着生养它们的母亲大地,蔬菜大户的大棚里果蔬飘香,一切的勃勃生机都是今秋必将喜获丰收的无声预告。今天的边岗人,以勤劳致富这种方式告慰那些曾经创造过璀璨文明的千年前的先民。在这片埋有大量辽金文物的文化层深厚的肥沃黑土上,历史与现实实现了如期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