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百合也有春天—第一章（2）

小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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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风吹来野百合（2）

岑百合的生活，在高二三班，渐渐凝固成一种近乎透明的存在。

她像一颗被风吹来的种子，落在这片光洁却坚硬的水泥地上，努力生长。那身借来的校服——表姐几年前穿过的旧物，在她身上显得过分宽大，空荡荡地罩着她青春初绽的身体。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肩线也垮塌下来，颜色是洗过无数次的灰蓝，与周围同学们簇新、合体的校服格格不入，成了她“外来者”身份最显眼的标签。

日子像设定好的钟摆，规律而单调。除了上课，她几乎不参与任何课余的喧闹。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她唯一的“奢侈”是每天傍晚雷打不动地去操场散步。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宽大的校服在晚风中飘荡，勾勒出内里隐约的、与城市女孩纤弱不同的线条——那是从小在乡野间奔跑劳作赋予的、健美而修长的体型，蕴含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生命力。只是，这力量被她小心翼翼地包裹在灰蓝的布料下，无人窥见。

课堂上的她，更是安静得像一幅褪色的素描。尤其是英语课，当老师抛出问题，期待的目光扫过教室，同学们或自信举手，或低声讨论时，岑百合总是深深地低下头，恨不得将自己埋进书页里。她浓密睫毛垂下的阴影，像两片小小的乌云，覆盖着那双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眼睛。省城的英语教学进度和难度远超云岭镇，那些陌生的单词和复杂的语法结构，像一道道难以逾越的沟壑，让她奋力去跨越。久而久之，老师和同学们也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不再将目光投向那个角落。她像一个灰色的影子，渐渐融入了教室背景板的褶皱中，被遗忘在角落的尘埃里。

省城重点高中的空气，对岑百合而言，是另一种需要适应的“风沙”。只是这里的沙砾，是审视的目光、无声的隔阂，以及若有似无的优越感。她穿着表姐那件洗得泛白、过分宽大的旧校服，行走在校园里，像一片安静的落叶飘过光洁的瓷砖地面。那空荡荡的布料包裹着她，却意外地勾勒出一种矛盾——遮掩了身形，却藏不住行走间隐约透出的、来自山野的韧性与力量感。她的背脊习惯性地挺直，并非为了引人注目，而是从小父亲教导的“人穷志不短”刻进了骨子里。

开学初的奚落，如同掠过石子的风，并未在她心上刻下深痕。她像一株扎根在陌生土壤里的野百合，目标清晰得近乎纯粹：学习。这里是省城最好的高中，是父亲咬牙托付姑姑才为她争取到的机会，是改变命运唯一的路径。其他的一切——不合身的衣服、偶尔的窃笑、甚至是某些刻意的刁难——都被她冷静地归入“无关紧要”的范畴。她的沉默并非怯懦，而是一种强大的克制，一种将全部能量向内收束的专注。

课堂上，她依旧安静，尤其在英语课。当老师抛出问题，教室里掀起讨论的微澜时，她只是更专注地盯着课本，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她不举手，并非全然不会，而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差距。每一个陌生的单词，每一个复杂的句式，她都像在开垦一片坚硬的土地，默默记下，课后反复咀嚼。她像一个灰色的影子，但绝非脆弱易散。这灰色，是她为自己筑起的、隔绝干扰的堡垒。她埋头于书本，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是这堡垒里唯一的、坚定的声音。

她的自律刻在骨子里。除了必要的作息，每天傍晚的操场散步是雷打不动的习惯。不是为了融入，而是为了清醒。夕阳的余晖将她宽大校服下的身影拉长，步态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被都市节奏打乱的韵律。这时，那被校服遮掩的、因常年劳作和奔跑而塑造的健美修长的体型，才在光影中显露出流畅的线条，像一株在风中舒展枝叶的植物，沉默地积蓄着力量。

在这个班级里，能让她平静的灰色堡垒产生一丝涟漪的，是两个人。

班长程非，像一块经过淬炼的钢铁，天然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硬朗正气。他身姿挺拔，肩宽背阔，眉宇间开阔明朗，眼神清澈锐利，看人时带着一种坦荡的力量。他是那种天生的领导者，无需刻意，人缘便极好。听说他父母经商，家底殷实，但这背景在他身上只沉淀为一种沉稳的底气，而非浮华的炫耀。他对岑百合的帮助，如同他的为人一样，直接、干脆、不带任何居高临下的怜悯。

开学那天帮她捡起散落的书本，一句“带子缝牢些”便是全部。

值日时，她提着沉重的水桶略显吃力，下一秒水桶便被他无声地接过，稳稳地走向洗手间。

李雅婷阴阳怪气地说“乡下人就是力气大”时，他一个眼神扫过去，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力气用在正事上，总比用在嘴上强。” 那眼神里的正气，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压下了所有不和谐的声音。

他的帮助总是恰到好处，点到即止，像阳光不经意掠过角落，带来暖意却不灼人。岑百合对他心存感激，但也仅止于此。她清楚他的世界与自己截然不同，那身正气，是她可以短暂借力的磐石，而非可以停泊的港湾。

而坐在她旁边的宋楚瑜，则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存在。

如果说程非是灼灼的烈日，宋楚瑜便是冷冽的寒星。他身材修长，比例极佳，普通的校服穿在他身上，竟也显出几分清冷矜贵。他的侧脸线条清晰得如同精心雕琢，下颌线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弧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眼尾微微上挑，眼神凌厉得像冬日清晨凝结的霜刃，无需言语，便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那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英俊，漂亮得近乎炫目，却又冷得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关于他家庭的传言（父亲是位神秘的官员）更添了一层神秘色彩。他像一座行走的冰山，沉默寡言，思维却异常敏捷，成绩稳居榜首。他周身弥漫着一种近乎苛刻的洁净感。桌面一尘不染，书本排列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他随身携带的消毒喷雾和湿巾，是他与这个“不洁”世界保持距离的武器。

而岑百合，似乎天然就是他洁净世界的“入侵者”。

他排斥她，厌恶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来自泥土和旷野的气息。那气息对他精心构筑的无菌堡垒而言，是原始而粗粝的冒犯。每当她从操场散步回来，带着一身微凉的晚风和那无法洗净的、根植于血脉的泥土芬芳靠近座位时，宋楚瑜那漂亮的眉头会几不可察地蹙紧，形成一个冷峻的折痕。他绝不会像李雅婷那样出言讥讽，那太掉价。他的排斥是无声的、冰冷的、极具压迫感的。

他会极其轻微地侧身，避开她带起的气流。

如果她的书包带或袖口不小心扫过他桌角的边界，他会立刻停下手中的笔，用两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精准地捏起一张消毒湿巾，面无表情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那个被“玷污”的点，动作带着外科手术般的精确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嫌弃。

一次课间，岑百合起身时，宽大的校服袖子无意中拂过了他摊开在桌面的习题册边缘。宋楚瑜的动作瞬间凝固。他没有看她，但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那凌厉的眼神仿佛能凝结空气。他缓缓合上那本习题册，像是处理一件被严重污染的物品，然后从抽屉里拿出新的消毒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拭自己的指尖和那本习题册的封面，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冰冷的疏离与无声的审判。

岑百合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冰锥般的排斥。但这一次，她没有慌乱地低头，也没有让脸颊烧红。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完成那一系列消毒动作，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潭。那目光里没有受伤，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观察，仿佛在审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名为“宋楚瑜”的奇特现象。

等他擦拭完毕，她才收回目光，重新坐下，翻开自己的课本。宽大校服下的背脊，挺得笔直。指尖划过书页上那些陌生的英文单词，触感粗糙而真实。

泥土的气息又如何？那是她来处的烙印，是滋养她生命的根基。他的嫌弃，他的冰冷，他的高高在上，不过是这片陌生丛林里另一种需要适应的“风沙”。她的心像一块坚硬的燧石，目标明确——汲取知识，向上生长。至于旁边这座散发着寒气的漂亮冰山？只要他不真正妨碍她的路，他的存在，与她何干？

野百合在城市的钢筋水泥缝隙里，沉默地伸展着根系。春天或许遥远，但她的坚韧，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