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一梦

石头

　　飞机票安静地躺在抽屉里，电子行程单的二维码早已失效。凌晨2点，头痛得像有无数根针在扎，眩晕把整个房子都搅得打转，冷汗！心慌！直把人憋得喘不过气。硬撑着拨通120，听筒里医生的安慰和指导混着自己的喘息———6月26日，江东之旅（江东，三国吴地，今华东五市），终究被救护车的鸣笛声拽断。当日，旅行社发来短信，扣除60%的团费和7天的房差额，给这场未竟的旅途，打上了两个结。 帐然若失，许久，许久……还是写点什么吧。虽未亲至，然明孝陵、灵谷胜境（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及第五军在淞沪抗战中阵亡将士的安葬地）、梅花山上的东吴大帝孙权、盘门古城上的伍子胥……却像刻在骨血里的旧识，与心相知了千年。仿佛彼此都在时光里静静等，等一场迟来的遇见，连气息都透着熟稔。

金陵枕梦

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坠着，手背上的凉意漫上来，倒像夫子庙前，秦淮河畔的潮气。“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恍惚中似站在文德桥，看画舫载着红灯笼碾过水面，评弹的三弦混着急诊室的消毒水味荡开。王导谢安纪念馆的飞檐下，燕子该正掠过灰瓦，那些关于东晋宰相与淝水之战的典故，混着吊瓶里的葡萄糖，一起渗进血脉——王导定的江山，谢安赢的战役，王羲之的笔墨，都在眩晕里成了流动的画。

　　吊瓶的药水滴答着，手臂有些发麻。恍惚间，江南贡院的号舍在眼前铺展开——那中国古代最大的科举考场，曾走出吴敬梓、郑板桥、吴承恩、唐伯虎，还有张之洞、李鸿章、林则徐、陈独秀等。他们在此挥笔逐梦，而我此刻躺在这里，只能借思绪穿过时空，触摸那些滚烫的理想。

曾经的号舍

　　紫金山的轮廓在梦里沉得很深。手背上的吊瓶还在一滴一滴数着时间，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往上爬，像要把想去的念头也冻成冰。明孝陵的神道上，石象石马立了六百年，青苔爬过鞍鞯，风雨磨圆了鬃毛，却磨不掉那份沉甸甸的静。我对着手机里的图片一遍遍地放大，看那些石兽的轮廓在屏幕上模糊又清晰，仿佛指尖能触到六百年前的温度。

　　漫步在这条600多米长的神道上,仿佛能感受到历史的厚重和帝陵的沧桑。多想踩踩那神道的落叶，可眼下只能闭眼描摹——石兽的纹路该蒙着秋霜，乌桕叶该红得灼眼。它们在风里低语六百年的故事，我却困在这方寸病床，任思绪攀着输液管往上爬，去够那片飘落在石象肩头的夕阳。

　　从洪武年间的奠基到如今，每块砖石都浸着王朝兴替的凉，连神道绕过梅花山的弧度，都藏着对孙权陵寝的敬重。资料里说那是朱元璋特意留下的转身，我盯着那段文字看了又看，想象着当年的匠人如何计算角度，就像此刻的我，反复丈量着吊瓶与目的地的距离——明明只隔着几里路，却远得像隔了几个朝代。原来历史从不是冰冷的刻度，是一代又一代人小心翼翼托住的过往。

　　灵谷寺的银杏该又落了层叶。原本是打算去看一看的，这念头在心里盘桓了许久，总想着踩着满地金黄的银杏叶，再去无梁殿前站一站。可偏生这眩晕缠人，只能隔着窗棂，在心里描摹那些被岁月磨得温润的名字。知道殿外的草地依旧青嫩，底下沉睡着的，是曾在烽火里奔跑的英魂。他们把年轻的生命融进这片土地，如今春草年年漫过坟茔，像在替后来者轻轻盖着被子。寺里的钟声该又荡过草尖了，每一声都像在说“安稳睡吧”——这份沉默的守护，比任何碑文都重。而今，我只能通过文字告慰先烈，这份惦念从未放下。你们的故事，一直都在心里。

　　1931年(民国21年)，国民政府将无梁殿改建为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公墓的祭堂，命名为'正气堂'。

　　灵位：殿堂内是公墓的祭堂，正中墙壁上写着“国民革命烈士之灵位”，四周墙壁上嵌着一块块“国民革命阵亡将士名单”，共刻有33224个阵亡将士的姓名。

　　尖碑：阵亡将士第一公墓无梁殿北侧是阵亡将士第一公墓，竖着淞沪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

　　草坪：无梁殿出来是一个大草坪，这里是灵谷寺的第一公墓，看似平平无奇的草坪下面，埋葬着1624位北伐和1932年淞沪抗战阵亡烈士的遗骨。

　　灵谷塔原名阵亡将士纪念塔，是为纪念北伐战争和淞沪抗战中牺牲的将士而建，是对为国捐躯的国民革命军将士的缅怀与纪念。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灵谷寺便是这四百八十寺之一。玄奘译经的烛火曾在这里明灭，其舍利亦曾在此安奉，乾隆南巡御笔题的碑刻还立在殿侧。古刹藏着太多故事：从南朝的晨钟，到唐僧的经卷，再到帝王的墨迹，都浸在这千年烟雨中，春日的玉兰开得最盛，秋日银杏叶落满阶如金毯铺地，佛前飘来的禅音，似正轻轻熨帖着病床上的我。

　　而中山陵的392级台阶，该有晨光漫过平台，先生手书的“天下为公”在风里舒展，像他毕生未改的热望。

姑苏寄梦

古运河的桨声该惊醒了盘门的晨雾。我本该坐在留园的冠云峰下，看那漏窗把天光剪成碎影，听那古运河上的桨声搅散晨雾，评弹的吴侬软语正顺着水波漫过来。

　　1936年2月起，张治中率部以留园为“中央军校野营办事处”掩护，侦察布防，筹备淞沪会战相关事宜。留园以这种特殊方式参与了淞沪会战。

盘门的砖缝里，藏着太多名字。伍子胥筑城护的吴地，后来成了孙策开基、孙权立国的江东。那水陆城门曾迎送过江东子弟的甲胄，却在《西游记》里泊过唐僧的船，成了女儿国的温柔关。同一片城垣，见过夫差剑指中原的烈，也映过孙权坐断东南的雄，最终竟容得下取经人的袈裟与女儿国的桃花。时光真奇，把铁血与柔情，都砌进了这斑驳墙影里。

钱塘萦梦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吊瓶的影子投在墙上，倒像西湖的荷叶，正应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雷峰塔的金顶该浸在夕阳里，苏堤的柳丝扫过水面，是“苏堤春晓”的清新，也是“平湖秋月”的澄澈；三潭印月的石塔藏在波光里，断桥残雪的素白仍在记忆里铺展。“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的旧影似在耳畔，“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温润又漫上心头，连龙井村的茶香都混着药味飘过来，恍惚间，“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春景也在眼前晃了晃。原来有些风景，闭着眼也能闻见，连带着那些刻在诗里的光影，都活了过来。

鲁迅故居的黑油台门后，藏着课本里的童年。百草园里，菜畦鲜绿，石井栏泛着光，皂荚树枝叶婆娑——像刚从“不必说……也不必说……”的文字里走出来，仿佛能看见那个翻断砖、找蜈蚣的身影。

东北角书桌的“早”字清晰依旧，耳畔似有“铁如意，指挥倜傥”的吟诵，混着孩童们的念书声。课本里的字句在此活了，每处都印着熟悉的段落。三味书屋的匾额下，梅花鹿图静静悬着。我躺在这惨白的病房里，药水顺着输液管一滴滴落进血管，窗外的天明明亮得很，却照不进半分百草园的绿意。

水乡悬梦

病房的白墙洇成雾，东栅的石板路便在眼前浮起。茅盾《林家铺子》的布幌子在廊下晃，蓝印花布垂落竹竿，却遮不住巷弄里的暗——安在天找阿丙时，青石板的湿滑该藏着脚印，廊柱投下的影子忽长忽短，像有人在暗处窥伺。船娘的吴侬软语从水巷飘来，倒像被雾滤过，成了模糊的暗号。白墙黛瓦都浸在《暗算》的神秘里，连风过染坊的声响，都像谁在暗处轻叩。我想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指尖却只触到病床上的凉。

“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周庄的水该还绿着，沈万三故居的青石板该还泛着光，陈逸飞画里的双桥该还静静跨在河上。原是定了要去摇橹船的，想象木桨搅碎水面云影，听船娘唱支吴歌，顺带寻寻叶楚伧故居的墨香。可这场病偏来添堵，只能蜷在病榻上，任念想顺着流水漫过古镇的桥洞，空留满心怅然。

浦江落梦

外滩的灯火在夜色里铺成河，黄浦江的风裹着潮气，撞在万国建筑的墙面上，总像撞翻了当年的坛坛罐罐——杜月笙的烟蒂、黄金荣的算盘，那些刀光剑影的争夺，那些地盘上的腥风血雨，曾在这码头掀起惊涛。可如今，都随滔滔江水褪成了涟漪。陆家嘴的玻璃幕墙上，吊瓶影子与三大建筑叠着，东方明珠的光串垂在浪里，夜游船驶过，灯影碎成金屑。汽笛声漫过来，混着病房的静，竟觉得那些争来斗去，原不过是江水打了个旋，转瞬就淌远了。我望着浪涛拍岸，指尖只触到玻璃的凉。

梦中有景，醒来是人生。护士来换液时，梦里的江东正落着雨。或许遗憾本就是另一种圆满——那些没能抵达的地方，借着这场病，反倒在心里扎得更深，比任何数字都更长久。人生这趟路，总有些同行的片段值得珍藏，某程山水间共享过最静的时光，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早已成了心底沉淀的暖。该念这般深的相知，即便此后各自奔赴前路，那份无需言语的相守，也足够在岁月里酿成回甘，让人用一生去记取。

（图片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