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篇欣赏|在时间褶皱里寻找文明的密码——拜读名家杜阳林先生散文《稻城记》

天府头条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稻 城 记</b></p><p class="ql-block"><b>■文/杜阳林</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一</b></p><p class="ql-block">从成都平原飞往稻城,机翼划开白色的云雾,窗外西部高原林立的山峰、蜿蜒的公路,以及泛着银色光泽的冰川湖泊,随着机身的移动闯入了我的眼帘。来不及细致俯瞰,飞机已经降落在世界海拔最高的稻城亚丁机场。</p><p class="ql-block">位于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南部的稻城,东汉为白狼羌地。唐朝时期,吐蕃王朝松赞干布举兵大败白狼国,从此隶属吐蕃。光绪年间,此地广种稻谷,改为“稻成县”,直到上世纪三十年代,这个川边小城才被正式命名为“稻城县”。当地人告诉我,稻城一些海拔较低的地区,的确能使水稻存活,但投入的生产成本较高,收成并不理想。</p><p class="ql-block">种植稻谷,是光绪帝对稻城和当地人的一个美好愿景。地处青藏高原东南缘的稻城地形复杂,横断山脉特征明显。悠悠历史长河中,老百姓经过世代探索和尝试,积攒了自己的种植经验,遵循这片土地的气候,选择种植他们熟稔的青稞、玉米、土豆等作物,更加符合高原土壤的属性。曾经寄予厚望的“稻”,嵌入地名的“稻”,反而成为这里可有可无的一环。</p><p class="ql-block">稻城的前世今生,不免让我心生感慨。历史风烟散尽,今日的这座边城,再也不必背负那么多的嘶吼、拼杀与征服,甚至不必背负九五之尊的殷切期盼。</p><p class="ql-block">从机场前往县城大约十公里,车窗外面涌现连片的硕大石头,星罗棋布地躺卧其间。路边的指示牌显示,稻城石河公园到了。这是一个完全开放的免费公园。所谓“公园”,其实称其为天然巨石的集结地更为恰切。</p><p class="ql-block">站在石河公园的黑色砾石滩,我的登山靴底与冰川磨圆的岩石相触,发出细微的声响。这声响让我想起一位藏族老阿妈的转经筒声,那些转经筒的边缘与轴承摩擦的声音,竟与此刻脚下石头的低语如此相似。曾经的过往竟在这里显形,不是通过泛黄的纸页,而是通过石头与水流永恒的角力。</p><p class="ql-block">稻城的记忆深嵌在横断山脉里。当指尖划过一块岩石的凹痕,我的脑海闪现了金戈铁马的场景,这可能是哪个吐蕃战士的磨刀石,公元七世纪的阳光也曾照耀这块石槽,松赞干布的骑兵在此磨砺他们的弯刀。如今刀光敛去,只余石槽沉默地盛着雪山融水,倒映二十一世纪游人的惊诧面孔。光绪年间栽种的稻穗早已化作春泥,但那些被迫改种水稻的农人汗滴入土的声响,或许仍在这片土地的记忆里回荡。</p><p class="ql-block">我蹲下身,将掌心贴在一块泛着青光的岩石。寒意顺着掌纹爬来,却在皮肤与石面接触的边界察觉到奇妙的温度。这温度让我想起曾经见过的酥油灯,那些跳动的火苗也是这般冷中带暖。石头内部藏着远古冰川的寒意,表面却被阳光烘出人性的温度。这种矛盾的统一,恰似稻城这个地名本身,既承载着帝王对稻浪千里的幻想,又忠实记录着高原对农耕文明的温柔拒绝。</p><p class="ql-block">远处传来牧人的歌声。高调的音质在海拔四千七百米处,被稀薄的空气滤得发颤。歌声与石缝的水流互相唱和,让我分不清究竟是水在模仿人声,还是人在摹拟水语。我突然明白,在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命都在转换自己的角色,把冰川的语言翻译成牧歌,把石头的记忆翻译成传说,把失败的水稻试验翻译成青稞田里金黄色的叹息。</p><p class="ql-block">夕阳把石河染成了琉璃色,我发现每块巨石的阴影,都在地上写出不同的文字。有些像吐蕃时期的古藏文,有些又似白狼羌人留下的神秘符号。这些游动的字符随着光影变幻,仿佛正在重演当年茶马古道消失的对话。而我的影子也加入其中,成为一段即兴的注脚,我用现代汉语的语法结构,试图解读这些大地的密码。</p><p class="ql-block">夜幕降临前,光线已将石河变成液态的黄金。那些被水流打磨了亿万年的石头,此刻变得柔软起来,像是要随融雪溪流奔向金沙江。这景象让我想起当地一个传说,每当月圆之夜,石河的巨石化作白色牦牛,去饮雅砻江的江水。或许稻城最为深刻的智慧,就藏在亦真亦幻的故事里,坚硬如石的历史终会流动,而看似柔弱的水流,反而雕刻出恒久的生存印记。</p><p class="ql-block">离开石河公园时,我捡起一块带有天然孔洞的石头。对着孔洞望去,正好框住远处雪山的一角。这个偶然形成的取景器,可能是这片土地想要告诉我的,要理解稻城,必须学会用时间的孔洞去观察,让过去与现在,在同一视野里显影。就像那些被迫改种水稻却最终回归青稞的农人,他们的故事不是失败的记录,而是关于适应的寓言。我想,这片桀骜的高原,真正的生存智慧从来不是强求,而是在读懂大地纹理后,选择与之共存的方式。</p><p class="ql-block">顺着思绪前捋,回溯冰川世纪,那时的这块土地,活跃着哪些生命呢?是剑齿虎、猛犸象……还是智人?是的,人类的先祖智人,已经在这里出现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二</b></p><p class="ql-block">哈佛大学人类学家莫维斯提出了“莫维斯线”假说,认为在旧石器时代,该线以西的欧洲、中东和非洲地区是早期人类文化的先进地区,其典型代表便是“阿舍利手斧”。</p><p class="ql-block">“阿舍利石器文化”发现于法国的圣阿舍尔而得名。其石器左右两边和正反两面基本对称,由此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第一种标准化加工的重型工具,代表了古人类进化,在直立人时期石器加工制作的最高技术进阶。</p><p class="ql-block">按照莫维斯的假说,位于“莫维斯线”以东的地区,包括中国在内,只是制造简单的砍砸石器为特征的“文化滞后的边缘地区”。</p><p class="ql-block">稻城的皮诺遗址五年前跃然出世,石破天惊,成为2021年度中国六大考古新发现。专家在这里挖掘了数量丰富、形态规整、技术成熟的手斧和薄刃斧具,是目前在东亚发现的最具典型阿舍利晚期阶段的文化遗存,也是目前发现的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阿舍利技术产品,印证了二十万年前,人类已经征服了青藏高原。皮洛遗址发现的阿舍利组合,为“莫维斯线”论战,画下了论据充分的休止符。</p><p class="ql-block">长达半个多世纪,西方学者以一条“莫维斯线”,简单粗暴地将中国古人类文明归为“滞后”和“边缘”阵营。何以为盾,能抵挡他们专横片面与高高在上的轻蔑?唯有神秘的稻城,无声无息给出了事实和真相。真相,是埋藏在土地之下的石头,多少万年过去了,它们成为这片高原最忠实的记录者,将漫长的时光痕迹带给今天的我们。</p> <p class="ql-block">皮诺遗址让我清晰感知距今二十万年前的智人征服石头,将其制作成工具的伟大过程。这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艰难,那时人类祖先从尝试直立行走,让双手不再发挥前肢的功能时,他们也许有了自己崭新的思索:除了徒手攀援,还能用手做些什么呢?</p><p class="ql-block">迁徙途中也好,狩猎过程也罢,远古祖先会一次又一次地遇到大小不一的石头。智人,字面释义,就是有智慧的人。当他们捕猎到一头野兽,握住一块石片,快速而狠烈地切入野兽尚有热温的躯体,袒露出新鲜的血肉,也给他们带来生存的惊喜。人类的进化,从此有了开天辟地的开始。</p><p class="ql-block">石头砸向石头,我们的祖先或许没有想到,会砸出一个人间奇迹。</p><p class="ql-block">皮诺遗址地层堆积共为八层,其中第一层是草皮,不具研究价值,二到八层全是旧石器时代文化层。初步光释光测结果显示,遗址上部地层的年代距今不晚于十三万年。那么更为深入的第八层呢?考古专家告诉我,那要推到距今二十万年前了。</p><p class="ql-block">皮诺遗址出土的石制品,将漫长的岁月翻回了原处,原始人早就来到了高原。换言之,他们的身体已经进化得能适应高寒缺氧的极端气候,可以在高原上行动自如地狩猎、迁徙、生活,用自己的脚印写下了人类征服高原的宣言,用双手打制的石器,推进了文明新的进程。遗址地层下面,主体为砂岩“石核石片”。这个时期的人类开始摸索,怎样才能从作为母体的“石核”身上砍下石片来。用石头击打石头时,他们许是不能一时分离成片,不在固定的点位敲打,而是换个方位重新发力。出土的一些石片表面,也就出现了多个打击点位。</p><p class="ql-block">在中间地层,考古专家挖掘了以板岩为主要原料制作的手斧、薄刃斧等石片。这意味着好几万年过去了,人类在日复一日的“打石头工作”中有了更进一步的思考,制作两面对称的手斧,涉及浅显的哲学思考,迫使人类分辨“这一面”和“那一面”的区别与融合。天空有两种模样,白天太阳出来,晚上月亮出现,将时间较为均衡地切成两半,那石头能否也能对称呢?就像昼与夜,就像男和女。</p><p class="ql-block">打制石头手斧,首要目的是得到一个好用的捕猎工具,但通过他们的左敲右打,“为的是更加好看”。于是,从实用到审美,人类的文明又悄然向前迈了一步。两面对称的手斧,带着一点颟顸哲学的初始雏形,就这样诞生于这片高原。</p><p class="ql-block">皮诺遗址的手斧和薄刃斧,击破了西方的“傲慢和偏见”,数十年来被贬斥为“文化滞后”的中国,向全世界的考古科学交出了一张漂亮的答卷。高原的先祖不仅在打制石器的技艺上有所提升,也萌生了早期朦胧的艺术思维,拥有了自己的审美意识。当西方还未从诸多纷繁的现实中提炼出“对称”这个抽象名词时,这片高原的人们已经无意识地将“对称石斧”践行于自己的生活之中。</p><p class="ql-block">我觉得人类的繁衍和发展,很多时候都不是“单项任务”。譬如单个原始人,会觉得“生存不易”,即使他再怎么孔武有力,肉体总会疲累,总需要休息,闭上眼睛时,若遇到猛兽偷袭怎么办?为了活下来,最好的办法是“抱团取暖”,人和人凑在一起,组成一个原始部落,慢慢地就有了分工,有了合作;谁白天打猎,谁晚上守夜,谁收拾猎物尸体,谁从河里取水,谁用皮毛制衣,大家各司其职,一人分担一项任务,生存下来好像也不是太困难的事。</p><p class="ql-block">解决生存难题的同时,人类先祖附带衍生了作为族群成员的忠诚品质,构建了人与人之间交往必不可少的和谐氛围,当然也就构建了人类生存的命运共同体。“品质”和“氛围”并不是原始人类一开始的追求,但通过一个“目标”,顺带着接二连三地就完成了其他目标,这便是人类发展历史中颠簸不破的真理。</p><p class="ql-block">皮诺遗址总面积约一百万平方米,地处稻城傍河三级阶地上,长空如洗,旷野无垠,谁也不知道这下面还藏了多少秘密。考古专家首次发掘的仅两百平方米,已出土了几千件旧石器时代的石制品。挖掘现场的大坑上方,围了一个铁皮屋,上覆屋顶。当我走进那扇铁皮小门,赫然见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顺着左侧阶梯往下,短短几阶,不过五米左右,但人类的历史已经向前回溯了二十万年。</p><p class="ql-block">这样的念头让我产生了短暂的晕眩感。闭了闭眼,我再睁眼时,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甚至不敢肆无忌惮地让口鼻气息喷吐到面前的土层之上。土层也是历史,落着时间珍贵的注脚。那些红土与黄土交替出现的土层,显示了高原的气候变化,如果湿润一些的土层便呈红色,反之便是黄色。自然大地是有智慧更有耐心的,将真相埋到地表之下,等待有一天被挖掘被研究,过往赫赫,尽在我们的眼里。</p><p class="ql-block">我生怕惊扰了人类先祖的梦,也怕扰乱了造物主封存的“气候图”。原来草灰蛇线,所有的因,都会有果,只是有的早些,有些更晚。我以为生命轮回,自然因果,不要怕晚,当人类的发展达到一定阶段之时,过往种种秘密都会被一一揭开。我们曾经遭受的“滞后论”“边缘论”也会烟消云散,即便在地理认知智慧这一课上,我们也从未有过懈怠。</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三</b></p><p class="ql-block">稻城亚丁地理的探秘者是美国传教士约瑟夫·洛克。上世纪初, 他从云南丽江出发,途经四川木里到达稻城亚丁,发现此地的景致,仍然保持着地球上近乎绝迹的纯粹,拥有独特的地貌和原生态的自然风光。洛克被这奇绝的美景所惊艳所震撼,把拍到的照片发表在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上,随即在西方世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p><p class="ql-block">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以洛克穿越时的文章和照片为素材,尤其是根据洛克穿越稻城三座雪山的历险经历,创作了著名小说《消失的地平线》,将稻城亚丁誉为“水蓝色星球上的最后一片净土”。</p><p class="ql-block">纯净,确实是这片土地至关重要的特质。否则,又如何解释,中国科学院特意选择稻城建一个天文观测站?大抵因为稻城晴天数、晴夜数、大气视觉度等关键参数,都能满足天文观测的需求。这里的海拔高度,以及通透干净的大气层,给予了科学家们足够的信心,以此为基点,能向宇宙天体探求更多未知的秘密。</p><p class="ql-block">于是,稻城成为科学家们天文选址途上的“明珠”。如今,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拉索”、圆环阵太阳射电成像望远镜等科学装置,已经在这片高原拔地而起。</p><p class="ql-block">“足下九千尺,手可摘星辰”。稻城,离星空很近,距纯净更近。我不是科学家,但我推测,可能是宇宙线粒子穿越大气层时容易被吸收,越是在海拔高、空气稀薄的地方设置探测器,捕捉的灵敏度更高,接收到宇宙线粒子信号的可能性越大。位于稻城海子山海拔4410米处的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拉索”,现在如同一双求知欲极为旺盛的眼睛,正一刻不停地探寻宇宙线的轨迹。</p> <p class="ql-block">人们将目光投向浩瀚的宇宙,研究聚焦未知的神秘,这是严谨的科学,也是人类刻在骨子里的浪漫。一个不浪漫的人,其实是不太愿意去探求自身以外的世界,追索超越认知的辽阔,由此而故步自封,难以得享寸进之功。稻城则不然,它和来到这里探秘的人一样,天生具备这样的浪漫气质。</p><p class="ql-block">稻城天空的蓝,如同过滤了很多次的蓝色,洗去沉渣和残末,洗去冗余和累赘。我在稻城的天空之下,安然与从容悄然而至,心事渐渐澄明,不再乱马奔蹄一般。这里的天空,像是一块世外的宝藏,藏着人所未知的秘密。红尘的宝藏,总让人生出欲望,生出奢念,生出不必要的喧哗和骚动,而与之背道相驰的,只会让人越来越宁静,静到无穷处,心事如洗,“净”便诞生了。</p><p class="ql-block">当我们谈论净土时,谈论的不仅仅是“空”,也是“满”。来到保留纯粹地质风貌的稻城,不时会被“空”所撼动,因为它的辽阔和苍茫,沉默的山峦与石头,那些在地下一藏就是数十万年的故事。“空”到了极致,“空”到了无为,“满”才会慢慢涌出来。就像凝神面对一个空酒杯,注视得够久,仿佛它会对人有所嘉赏,用奇妙幻想奖励忠诚不渝,杯内似乎源源不断地渗冒出甘甜的酒液,无需品尝,仅嗅其味都能让人满足,在微醺中兀自陶醉。</p><p class="ql-block">现在我们都已相信,浩瀚宇宙并不是“空”的,借用宇宙线观测的科学仪器,稻城正在找寻它的“满”。这是一个论证谨严的过程,也是一个浪漫旖旎的过程,稻城与天文学家的气质不谋而合。它之所以能保持纯净,在于它情愿远离尘嚣,从不去争抢什么,任由高原的风来来去去,始终愿意做风中一座质朴缄默的小城。同时,它的朴素又并非是无知的畏缩,而是观自身也观宇宙之后沉淀下来的广袤和坦荡。</p><p class="ql-block">也许真正浪漫的地方,就是甘愿兀自寂寞,兀自丰盛,也兀自满足,能让过客感到身心自在,不会生发气势汹汹的压迫感。因为稻城本来的舒展与自如,就能让我们内心宁和,从容地过好每一天。</p><p class="ql-block">百年前的稻城,令西方探险者惊艳无比,百年后的今天,令天文学家醉心不已。当然,还有过往的游人,彼此之间流传着这样一则寓言:今生如果不来稻城,很难想象传说中的净土,富有怎样写实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四</b></p><p class="ql-block">稻城县城的道路两旁,矗立着一行行的青杨树。我与随行人员临近县城那片万亩青杨林,一阵风来,三角形状的金黄树叶,恍若格萨尔王的铠甲碰撞发出的声响。</p><p class="ql-block">高原不适合一般的树木生长,稻城县城因此缺少绿意。为了增加一抹绿色生机,当地人试种了一些树木,唯有青杨最为适宜高原的土壤和气候。每一株青杨,都寄托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望,物竞天择,稻城从此才能与青杨俩俩不分离。可我总是认为,这里的青杨如同打坐的僧侣,它们把根系扎进砾石堆,让飘动的枝条书写的经文,融入了这片高原厚土。</p><p class="ql-block">稻城人或许有着一份沉默的执拗,即便寻遍树种,也要找出适宜稻城的那一株。我想,这就是稻城人对家乡深切入骨的情感,只有这样的情感,才愿为这块土地付之一颗真挚的心。我来稻城正是秋季,青杨已是一道靓丽缱绻的风景线。它的绿叶变黄,高原毫无阻拦的阳光照射,青杨枝头如同挂出了无数枚金光闪跃的钱币。青杨树下,秋霜染红丛丛青草,红黄相互辉映,仿佛是地上的火焰与树上的火焰,在碧蓝的天空下一起恣意燃烧。</p><p class="ql-block">那是一幅摄人心魄的画面。上帝像是打翻了盛装红黄蓝的调色盘,鲜丽颜料从一尘不染的天空倾泻而下,带着初临人间的欣喜和狂放,无拘无束地渲染人间大地。置身青杨树下,我仿佛感受到了漫山遍野的色彩,描摹大地的沙沙声响。</p><p class="ql-block">三千多米海拔的烈日,能烤裂高原的花岗岩,而青杨却把阳光酿成琥珀色的树脂。布满沟壑的树皮,像老人皴裂的手掌,又像藏地古寺剥落的壁画。青杨的黄叶,与奔跑的牦牛群扬起的尘土,混成了一幅幅斑斓的唐卡。当地牧民告诉我,每棵青杨的根系能深及地下河流,它们用三百年光阴,能将岩石吮吸成沙粒,会把雪水酿成翡翠色的汁液。这些倔强的生命,像是插在大地的转经筒,年轮是永不停息的经文,黄叶是飘向天空的风马旗,霜露是叶脉上凝结成的微型冰川,每个时刻都在重演高原亿万年的地质剧变。</p><p class="ql-block">当我来到稻城噶通镇自俄村,青杨林在风中翻涌成了金色浪潮,脚下粗粝的砂石正以地质年代的缓慢节奏滚动。我的手指触碰到"青杨之母"的树皮时,指尖透过这棵四百年的老树传来酥麻的震颤。我想,那是地底暗河在根系间奔涌的脉动,这里的每一株青杨、每一块岩石、每道房梁的骨骼,都是高原用千年光阴写就的生存寓言。 </p><p class="ql-block">稻城人使用石块垒房,是祖先留在他们血液中的生命印记,累积了传承后代与石块有约的漫长旅程。这种共生让我想起寺院墙缝里的格桑花,或是玛尼堆上的经幡与苔藓的缠绵。石块在这里不是被征服的客体,而是永远流动的主体,如同藏民手中永不停转的经筒。我忽然明白,这里的青杨与石块,即是土地自我言说的方式,它们以年轮书写地质年表,用落叶翻译季风密码,让根系成为连接生存的电缆。在这片生灵栖居的高原,树木与岩石的对话从未停歇,而我的造访,不过是哪一片落叶偶然飘过经卷的瞬间。</p><p class="ql-block">村民次仁家的老屋墙基里,几块布满戳痕的青灰色片岩,在此静卧了三个世纪。这些被冰川打磨、被季风雕琢的岩石,在垒砌成墙时仍然保持着原始的棱角。次仁擦拭最新添置的智能电视,屏幕上跳动的光斑与墙外石缝摇曳的格桑花形成奇妙的和鸣。现代化电器在粗粝的墙上投下几何光影,如同数字时代的经幡覆盖在古老的岩画之上。这样的融合在这里却不突兀,就像玛尼堆顶端的太阳能板,既承接雪域的月色,也收集高原的日光。</p><p class="ql-block">在这块土地上,我目睹了现代与传统的协调图景。七十岁的卓玛婆婆用牛角梳蘸酥油打理银发,智能手机的荧屏,在她的腰袋里发亮;无人机掠过青杨树的树冠,惊起的雀群在天空写下无人机的飞行轨迹;年轻牧人骑着摩托驱赶牦牛群,内燃机的轰鸣与铜铃的脆响,在群山之间碰撞出金属质感的回声。这些时空碎片在高原的强光中不断折射,最终落入了青杨树洞幽深的时光。</p><p class="ql-block">次仁石头房屋的地下酒窖,藏着另一种浸染的时间。当他掀开松木盖板,陈年青稞酒的醇香与地下的寒气同时涌出。石壁上凝结的硝霜在手机电筒的照射下,宛如倒悬的银河。酒坛陶壁渗出的酒液,在石板蚀刻出毛细血管般的纹路,与屋顶经幡的磨损、青杨陈旧的树皮形成同频共振。我瞬间明白,这些细微的侵蚀痕迹,都是高原用慢镜头播放的生命史诗。</p> <p class="ql-block">我躺在青杨落叶铺就的金色地毯上,银河的冷光与民宿的暖黄窗棂在视网膜上交叠,现代文明的温度与亘古寒夜在皮肤上交织。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里,我似乎听见岩石崩解成土的私语,听见青杨根系穿透岩层的碎裂音,听见无数代藏民将石块垒成家园的敲击声。这些声音汇入了雅砻江的波涛,在横断山脉谱写永不停歇的生存奏鸣曲。</p><p class="ql-block">村庄的路灯照亮了玛尼堆上的六字真言,经文在古老的石片上闪烁,犹如给传统信仰嵌上了电子佛龛。我明白了高原的生存智慧,青杨不会拒绝嫁接新枝,岩石终将接纳所有光阴的刻痕。当次仁的女儿在网络直播间展示家传的松巴靴时,千万像素镜头捕捉到的,不仅是彩色斑斓的纹理,更是高原文明在数字时代的转世灵光。</p><p class="ql-block">秋风卷起青杨的黄叶,这些在空中旋转的精灵,有的落在光伏板上变成跳动的光斑,有的飘进石墙缝隙化作来年的春色。越野车的后视镜里,青杨林与石屋群渐渐融成模糊的色块,仿佛未干的唐卡颜料在天地满漶。这块土地已经告诉我,在时间的长轴上,当今的现代都将成为古老的传说,而青杨与岩石,仍会用它们的融合达成人们的生存逻辑。</p><p class="ql-block">原来稻城人的淡然与低调、豁达与固守,在新与旧的演变中,已经相融相洽,让古老传承闪现新的时光,他们也就有了独有超然、近乎神圣的生活态度。于是,人们齐心协力保护了一片净土,被誉为“上帝最后的一滴眼泪”,他的名字叫亚丁。</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五</b></p><p class="ql-block">亚丁在藏语里,意为向阳之地,位于稻城县的香格里拉镇,而“香格里拉”,又意为“心中的日月”。这块土地在人们美好的想象空间里,不断倒腾语言,让他在腾挪转移中光芒四射,意蕴丰富而厚沉。当我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才明白这个词汇的深意——所有的生命都在以仰首的姿态追逐光芒,所有的山水草木从不是孤立的风景,而是地质运动遗留的奥秘,是季风与冰川共同书写的备忘录。</p><p class="ql-block">我刻意停宿香格里拉。这里距离亚丁景区不到十公里,海拔却比亚丁低了一千米,这对初到高原的我来说更为适宜。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亚丁景区开发伊始,香格里拉小镇一直在悄然发展,如今接待游客的能力,已属高原小城中的翘楚。我在小镇上溜达了一圈,成都的火锅、重庆的小面,甚至杭帮菜、东北菜都能觅其踪,网红奶茶店更是品牌云集。从“口味”上来说,这里已然是一个全国餐饮的微缩版,天南地北的游客来到此地,总能找到一款自己心仪的美食。香格里拉镇的夜晚是多重时空的叠加场域,饭馆的霓虹在藏式木窗上投下斑斓光晕,奶茶的甜香与酥油茶的醇厚在街角相遇。这座因亚丁而生的驿站,像是一块被现代文明重新打磨的玛尼石,既保留着朝圣之路的古老基因,又生长出信息时代的神经末梢。</p><p class="ql-block">酒店房间的窗外,便是赤土河。推窗视之,河床并不宽阔,但水流湍急。夜里水声灌耳,我仿佛平躺于河水之上,跟着水流奔涌。我试图将耳畔的水声拆解成地质纪年的音节,因为这是冰川退却时冰舌崩裂的回响,这是青冈木根系穿透岩层的震颤,这是高原永不停歇的呼吸。这个夜的残梦,我便多了几分赤土河中逐流游弋的意象。</p><p class="ql-block">清晨醒来,我竟出现胸闷气紧的高原反应,立即到酒店一楼的医疗室吸氧。氧气面罩覆盖脸庞的瞬间,我忽然理解了高原的生存法则,所有被赐予的绚烂,都需要以某种形式的疼痛作为交换。来到亚丁,无论经历怎样的感受,苦痛或是欢乐,都是这块土地给我人生的一次馈赠。</p><p class="ql-block">日光漫过窗棂,赤土河褪去了夜间的暴烈,显露翠绿质地的河心。那些被水流磨去棱角的卵石,像极了香格里拉镇屋檐下垂挂的风铃,用圆润的弧度记载着时光的流向。</p><p class="ql-block">亚丁腹地的盘山公路,是一部折叠的地理志,道路陡转,急弯颇多。目视窗外,层层叠叠的绿色涌来又往身后消逝,给我不断带来视觉上的变化。大地让人们总能得到惊喜,在我的认知里,高原似乎是“辽荒”的代名词,甚至让草木生畏,绿色很少。当海拔表的数字在颠簸中攀升,亚丁植被的层次也随之铺展,低处的栎树林尚存平原的余温,冷杉林则已披挂了冰河世纪的松萝。</p><p class="ql-block">沿着栈道大约缓行十分钟,洛绒牛场的绒毯式草甸跃入眼帘,亚丁天空的云层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组天幕。这片被木质栈道悬空托起的绿洲,就是神灵遗忘在高原的织锦,每一根草叶都在编织光线的经纬。</p><p class="ql-block">这个令人眼前豁然开朗的场地似曾相识。原来电影《从你的全世界路过》,邓超饰演的茅十八,向心上人荔枝求婚的情节,就在这里拍摄而成。电影中有一句台词:“我要和我最心爱的人,一起去到那里,看白色的雪山,看一场秋天的童话。”电影镜头里的浪漫故事,在此处显露出他的脆弱,真实的洛绒牛场拒绝成为任何故事的背景板,他的野性在草浪翻滚中昭然若揭,看似温顺的绿茵潜伏着鼠兔挖掘的迷宫,溪流用慵懒的步调蚀刻岩床,就连那些被游客赞叹的野花,也在用根系进行隐秘的领土扩张。</p><p class="ql-block">太阳在河水反射跃动的光芒,但天空瞬间成为云雨厚絮的阴天,溪流的颜色更加深沉。这样的时光让我心生感慨,云层的吞吐变幻,是有重量和质感的,一层层渲染到今天,也就映藏了天地日月太多过往的无常与无奈。</p><p class="ql-block">洛绒牛场如今已经围护起来,并不作牧场之用。牛场的野草格外丰茂,像是用尽全力展示自己的绿意,却也挡不住秋意悄然而来的侵蚀。天地万物,生生息息,却因循了自然法则,也就遵从了季节变换的规律。阳光在我的身上投下各种花卉的影子。这里的紫外线是种慈悲的暴力,把高原上所有的生灵,锻造成了发光的棱镜。洛绒牛场内外的野花,不仅仅属于亚丁春夏的产物,在这个高原的秋季,依然具有坚韧的生命活力,星星点点不绝绽放。</p><p class="ql-block">牛场斜坡的岩石之处,那株西藏铁线莲的藤蔓,正以耐心缠绕玄武岩,她的银色绒毛里,似乎留有雪域的夜露与天空的星辉。我以为,这就是高原生命的本性,用柔软征服坚硬,用缓慢击溃永恒。</p><p class="ql-block">高原的阳光在亚丁具有一种神性,紫外线将我的影子钉在栈道,野草莓的白花在强光中化作点点星芒,匍枝毛茛则把金色泼洒成光的沼泽。而那些藏身石隙的雪层杜鹃,它们的花瓣薄如蝉翼,却将整片高原的紫调尽数吸纳。当山风掠过花海,色彩在空气中恍若凝结成了胶质,时间如同有了虹膜般的渐变。</p><p class="ql-block">圣水门岩壁上的单叶波罗花,正在演绎最后的绽放仪式。五片花瓣托起鹅黄花蕊的姿态,就像藏民高举的哈达。那些看似脆弱的生命,总能在绝境中找到支点,石缝里的赭色苔藓是它们的温床,牦牛蹄印里的积水是它们的圣泉,就连狂风折断的枝桠,也会在断口处萌发新的花苞。我想,正因为雪域高原有了向死而生的倔强,让海拔四千多米的这片荒原,变成了永不谢幕的生命剧场。</p> <p class="ql-block">雪域高原,从来不是培育生命温室的地方,她给予生灵无限挑战,也孕育无限生机。当我的吐纳在花盏边缘蒸腾成雾,顿觉高原已经允许我短暂成为她呼吸的一部分。我与这片土地的接触,就是雪域高原带给我的生命惊喜。</p><p class="ql-block">这次到了亚丁,我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最爱的花草,因为这里的每一朵花、每一株草都有顽强的生命活力,都与这片高原有着不解之缘,都能散发它们独特的魅力。高原的辽阔与苍茫,让各种野花竞相开放,点缀亚丁的每一个角落,构成了这块土地独特的生态系统,孕育了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形成的自然风光,也就成了人们的向往之地。</p><p class="ql-block">巍峨的群山之下,亚丁的云杉、红杉、栎树等参天古木,见证了岁月的沧桑和流转,也为这片土地增添了几分神秘。这些活过冰河纪的植物,用年轮镌刻氧气稀薄的生存法则,每根枝叶都在练习屏息,每道树纹都在放慢心跳。就连青冈木的树枝,被经年雕琢成朝圣者合十的手掌,当雪风掠过林梢,山谷就会飘荡绵延不断的诵经之声。</p><p class="ql-block">我对自然的敬畏油然而生。漫步葱郁的森林小径,穿梭亚丁的这片圣洁之地,都能感受大自然的生命律动。那些葱郁的树木,早以岁月为笔,大地为纸,给亚丁绘就了一幅幅生动的自然画卷。而飘荡山谷的雪风,在时间累积的高原,生长不再是向上的攀援,而是向内的螺旋。每株细小的枝叶都会知晓,真正的海拔从不标注在测量仪上,而是刻录在年轮般的生命刻度里。</p><p class="ql-block">赤土河的水声依然裹挟岩屑撞击河岸,对岸民宿倒映激流,瞬间被撕扯成跳动的光斑,犹如现代文明投掷在远古河床上的电子玛尼石。我想起了遇见过的那位藏族少女,她披着传统服饰在直播镜头前,手机屏幕的冷光与银饰的暖辉在她脸上照映,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圣水门呢?古老与当下在此刻,也就完成了隐秘的对接。</p><p class="ql-block">草地凝结了玻璃般的水珠,我轻踏而过,细微的碎裂声在脚下蔓延,好像踩碎了无数个凝固的晨昏。远处传来古刹的钟鸣,声波撞上山崖又折返,形成层层叠叠的回声。这声音让我想起青冈木的年轮,想起单叶波罗花的开合,想起赤土河搬运石砾的河水,是它们共同构成了高原的计时体系,用不同的频率丈量生命的维度。</p><p class="ql-block">我知道自己带不走这里的一片草叶,但衣袖间萦绕的雪域气息,眼底残留的高原虹彩,还有胸腔里被重新校准过的呼吸节律,都将成为生命与这片土地签订的秘密契约。午后的阳光洒满亚丁的山谷,雪山的峰峦若隐若现。原来誓与天空相接的,还有亚丁最富盛名的三座雪山。</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六</b></p><p class="ql-block">稻城雪山的构成,将亚丁切割成无数个垂直的生态层。而有名的雪山分别是仙乃日、央迈勇、夏诺多吉,他们屹立于云端,终年积雪覆盖。</p><p class="ql-block">海拔四千六百米的仙乃日雪山,是这里的雪山之王,峰峦如同一只凝固的巨型飞鸟,造物主不知何时将其定格,让他在这里一睡不醒,将亿万年前海底的岩层凝固成永恒的姿态,每一道雪层留下的沟壑,都暗合地质的岁月。当我走近他时,白云裁成的哈达,已经挂在了雪峰,终年不断的雪水研磨青稔与格桑花的香气,将经幡熏成了倒悬的彩虹。</p><p class="ql-block">多变的气候让亚丁刹那之间,再次有了晴天丽日,仙乃日雪山云消雾散。山下的珍珠湖,仿若冰川退却时遗落的翡翠耳坠,雪山倒影湖面,水波碎裂又重聚。雪山与湖水,两个完全平行世界的物体,却在同一个空间,将缄默相望守成了大地的永恒。我俯身捧起一掬刺骨的雪水,指间漏下的水花,在阳光下泛出晶莹的光晕,恍惚交叠成了时空的罗盘,指引人们探寻这片高原的记忆宫殿。</p><p class="ql-block">央迈勇雪山线条洒脱,顶峰直指天际,其势锐不可当,远观肖似笔架,就像等待才情盖世之人挥毫泼墨,在天地运用巨椽书写经典。牛羊的蹄印沿着五色湖边的路面散落,当我俯身触摸湖水的水纹,央迈勇雪山的倒影,碎成了片片绿色的松石,犹如牦牛驮着的酥油茶,在煨桑烟雾里结成了晶粒。而荡漾的水声,似乎奏响了《格萨尔王传》古老的韵律。一位藏族老人说,湖底沉着格萨尔王的铠甲,那些不断飘荡的波纹,是他在这块土地上的英雄传说。我凝视湖水,忽然意识到雪域文明的密码,或许藏在这些充满张力的对立统一之中,雪山的永恒与湖泊的瞬息,岩层的沉默与经幡的飘动,苦修者的孤独与牧群的喧哗,都在经年累月的对视中达成了微妙平衡。</p><p class="ql-block">黄昏的阳光漫过夏诺多吉雪山时,雪峰的的尖顶,正刺穿最后一片流云。这座金字塔状的雪山将黄昏的光线研磨成粉,洒在牧归牦牛的犄角。夕阳将玛尼堆的影子拉长成朝圣者佝偻的脊背,那些被无数掌心摩挲过的石刻,正在高原的冷空气中持续释放温度。这座雪山的山峰凌厉,高峻峭拔,如同一个沉稳而充满力量感的人。正是这样的期盼,这里流传的古老传说,直到今天依旧具有抚慰人心的力量。雪山净洁,峰峦险峻,那是出世的淡泊,是不染尘的慈悲,人们的生活也就有了现在的安定淡然。</p><p class="ql-block">当地人说雪山每颗融化的雪粒,都是饱含前世的祷词,因此冰川消逝的呜咽,总与诵经的声音押着相同的韵脚。可我和其他人的脚印,却在这块土地踏出了新鲜的伤口,而那些苦修者的脚印,依旧完好封存在这里的冰川深处。或许,这就是亚丁的魔力,所有笨拙的闯入都会被自然接纳,所有喧嚣的思绪终将被雪山净化。这里的缓慢迁徙,也许正在重塑湖泊的轮廓,一些冰湖已经退化成沼泽,但神山怀抱里永远会孕育新的湖泊,即便垮塌的石块也会被朝圣者垒成新的形制。自然与人文的嬗变在此达成同频,毁灭与新生不是对立的两极,而是永恒轮回的阴阳两面。</p><p class="ql-block">清凉的风掠过冲古寺的房檐,将八百年前的梵音送往雪山深处。在经幡翻涌的寺门,我的影子已被夕阳化为一道剪影。可能每个造访亚丁的人都会在此完成隐秘的蜕变,城市带来的焦虑被冰川压成透明的薄片,在这片雪域高原自动剥落,最终变作玛尼堆上一块带有体温的石头,在雪山的凝视中学会用地质纪年思考人生的意义。</p><p class="ql-block">冲古寺在藏语里意为“湖边的寺庙”,据传是高僧却杰贡觉加措为供奉雪山、弘扬佛法修建而成。那时麻风横行,病殁者众,高僧为拯救当地百姓,用朱砂在央迈勇雪壁上书写祈愿文,让经文随着融雪渗入每道山涧。他以一己抵万人,以己身换众生,最终让疫病消散,而他却安然圆寂。牺牲往往是一种异常激烈的对抗,哪怕以生命作为代价也无怨无悔。亚丁人直到今天还对却杰贡觉加措念念不忘,高僧肉身早已陨灭,灵魂却如同雪山一般,天长地久地守护这片土地。</p> <p class="ql-block">古代传说之中,各个民族都有舍身救民的英雄,他们为了百姓的福祉而放弃自己的宝贵生命。这样的英雄,往往让人们百代不忘。其实,所有的传说都是现实的映照,英雄是抽象了的民众之“集体心灵的向往”,人们渴望成为伟大的人物,创不朽的事业,供万世景仰。</p><p class="ql-block">我在冲古寺一边行走一边沉思。这座寺庙犹如天堂之门,头顶蓝天如玉,脚下草地丰盛,身后是白雪皑皑的大山,身前是万年沉睡的峡谷,构成了一个静谧而神秘的世界。却杰贡觉加措大师已经去世多年,生死犹如一道鸿沟分开了我们,无法与之交谈,但他祈求人们生活幸福的愿景早已实现。而他的这份美好初心,我们却能与之唱和,跨过语言的壁垒、时间的沟壑、生死的界限,让人性温暖的力道,照耀世间良善,护佑一方太平。</p><p class="ql-block">离开稻城亚丁,群星已在雪峰闪烁。雪风搬运的冰碛,松针掉落的碎片,以及牛羊的铃铛声响,似乎将我的身影融入了这片雪域。我想,高原真正的属性,正是这种永恒的消解与重构,让肉身化为风马,呼吸凝作雪霰;所有造访这块土地的人,终将成为雪山一道褶皱里沉默的石英。那么,我与这块土地相遇便是自在欣喜,相逢便足以一生铭记。</p><p class="ql-block">(转载于2025年7月号《当代》杂志)</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作者简介:杜阳林,著有《惊蛰》《立秋》《花醉》《隧道》《晨风暮雨》等小说和散文集,作品另见《十月》《收获》《中国作家》《作家》等刊。作品曾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排行榜,获多种文学奖项。】</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在时间褶皱里寻找文明的密码——拜读名家杜阳林先生散文《稻城记》</b></p> <p class="ql-block">■文/黄党生</p><p class="ql-block">当飞机掠过成都平原的云层,降落在世界海拔最高的稻城亚丁机场时,名家杜阳林的笔触也随之沉入这片土地的地质褶皱与文明肌理。《稻城记》不仅是一次地理空间的位移记录,更是一场穿越时空的精神考古。在这篇长达万余字的散文中,杜阳林以地质学家的严谨、人类学家的敏锐和诗人的敏感,将稻城的自然景观、历史遗迹与当代生活编织成一幅多维度的文明图景。他带领读者穿越二十万年的时光隧道,从皮洛遗址的旧石器时代到数字时代的青杨林,从莫维斯线的文化偏见到“拉索”望远镜的宇宙探索,在稻城这个“上帝最后的一滴眼泪”里,寻找人类文明最本真的生存密码。</p><p class="ql-block"><b>一、地质褶皱中的文明刻度</b></p><p class="ql-block">杜阳林的《稻城记》首先是一部地质史诗。他从飞机舷窗俯瞰的白色云雾与银色冰川开始,逐步深入稻城的地质肌理。在石河公园,那些“星罗棋布地躺卧其间”的硕大石头不仅是自然景观,更是“横断山脉里稻城的记忆”。作者蹲下身,将掌心贴在“泛着青光的岩石上”,感受到的不仅是“寒意顺着掌纹爬来”的物理触感,更是穿越时空的文明震颤。当他想象这些石头曾是“吐蕃战士的磨刀石”或是“被迫改种水稻的农人汗滴入土”的见证时,地质时间与人文时间在此刻重叠,石头不再是冰冷的物质存在,而成为承载记忆的文化载体。</p><p class="ql-block">皮洛遗址的发现将这种地质叙事推向高潮。杜阳林以近乎考古报告的精确笔触描述这个“2021年度中国六大考古新发现之一”的重要遗址:“遗址地层堆积共为八层……第八层推到距今二十万年前”。这些数字背后是一个震撼人心的真相:当西方学者以“莫维斯线”将中国古人类文明归为“滞后”和“边缘”时,稻城的先民已经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制作精美的对称手斧,展现出与非洲、欧洲早期人类相当的认知能力。杜阳林特别强调那些石片表面的“多个打击点位”,以及手斧制作中从实用到审美的转变——“两面对称的手斧,带着一点颟顸哲学的雏形”。这种对石器美学的解读,将物质文化提升至精神层面,暗示着人类文明起源的多元性与同步性。</p> <p class="ql-block">在描述考古现场时,杜阳林的文字充满敬畏:“挖掘现场的大坑上方,围了一个铁皮屋……顺着左侧阶梯往下……人类的历史已经向前回溯了二十万年。”这种空间上的垂直移动被转化为时间上的水平穿越,铁皮小屋成为连接古今的时光机器。当作者“屏住呼吸”不敢惊扰“人类先祖的梦”时,我们感受到的是对文明源头的虔诚态度。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杜阳林将地质变化与气候变迁联系起来:“红土与黄土交替出现的土层,显示了高原的气候变化”。这种跨学科的视角使他的散文超越了单纯的风景描写,成为一部微缩的文明史。</p><p class="ql-block"><b>二、文化记忆的多重奏鸣</b></p><p class="ql-block">稻城的历史记忆在杜阳林笔下呈现出复调特征。从东汉白狼羌地到唐朝吐蕃王朝,从光绪年间的稻成县到当代稻城县,地名变迁背后是权力更迭与文化适应的过程。作者特别关注“种植稻谷”这一历史细节——光绪帝的美好愿景最终被当地人回归青稞种植的现实所取代。这种“失败的水稻试验”被解读为“关于适应的寓言”,暗示着文明发展的本质不是征服而是顺应。当作者将掌心贴在岩石上感受“冷中带暖”的矛盾统一时,他实际上触摸到了稻城文化的核心特质:在极端环境中寻找平衡的生存智慧。</p><p class="ql-block">藏族老阿妈的转经筒声与石头的低语形成的通感描写,展现了口头传统与物质文化遗产的对话关系。而牧人歌声与石缝水流的“互相唱和”,则构建了一个万物有灵的诗意世界。杜阳林写道:“所有的生命都在转换自己的角色……把失败的水稻试验翻译成青稞田里金黄色的叹息。”这种“翻译”隐喻揭示了文化记忆的流动性——历史不是僵化的档案,而是不断被重新诠释的活态存在。</p> <p class="ql-block">特别引人深思的是那个关于石河巨石化作白色牦牛饮水的传说。杜阳林从中提炼出稻城“最为深刻的智慧”:“坚硬如石的历史终会流动,而看似柔弱的水流,反而雕刻出恒久的生存印记。”这一洞察不仅适用于稻城一地,也为理解人类文明提供了方法论启示——最坚固的文明形态往往具有适应变化的弹性,而表面柔弱的创新力量却能产生持久影响。</p><p class="ql-block"><b>三、现代性冲击下的文化共生</b></p><p class="ql-block">在散文后半部分,杜阳林将笔触转向当代稻城的生活图景。青杨林成为传统与现代融合的象征——这些“寄托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望”的树木,“把阳光酿成琥珀色的树脂”,其“布满沟壑的树皮”像“藏地古寺剥落的壁画”。这种描写暗示着自然景观与人文传统的深度交织。当作者触碰“青杨之母”四百年的老树时,感受到的“酥麻的震颤”既是物理接触的反应,也是文化血脉的共鸣。</p><p class="ql-block">现代科技与传统生活的并置产生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七十岁的卓玛婆婆“用牛角梳蘸酥油打理银发”的同时,智能手机在她的腰袋里发亮;无人机掠过青杨树冠,惊起的雀群在空中写下飞行轨迹;年轻牧人骑着摩托驱赶牦牛群,内燃机轰鸣与铜铃脆响形成“金属质感的回声”。这些场景构成了一幅后现代的乡村拼贴画,其中“玛尼堆顶端的太阳能板”尤为意味深长——它既承接“雪域的月色”也收集“高原的日光”,象征着传统信仰与现代能源技术的完美结合。</p> <p class="ql-block">杜阳林特别关注文化符号的创造性转化。次仁家老屋墙基里“布满戳痕的青灰色片岩”与最新添置的智能电视形成“奇妙的和鸣”;村民次仁女儿在网络直播间展示“家传的松巴靴”时,“千万像素镜头捕捉到的不仅是彩色斑斓的纹理,更是高原文明在数字时代的转世灵光”。这些细节展示了传统文化如何在数字时代获得新的表达方式,暗示着文明传承不是博物馆式的标本保存,而是活态的创新过程。</p><p class="ql-block"><b>四、宇宙视野中的文明定位</b></p><p class="ql-block">稻城亚丁作为天文观测站的选址,为杜阳林的文明叙事提供了宇宙维度。“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拉索'”和“圆环阵太阳射电成像望远镜”等科学装置的建设,使这片土地成为连接大地与星空的纽带。作者将科学家的工作描述为“向宇宙天体探求更多未知的秘密”,这种探索精神与前面描述的石器制作、青稞种植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呼应——无论旧石器时代的祖先还是当代天文学家,都在以各自的方式解读自然密码。</p><p class="ql-block">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杜阳林对“纯净”这一特质的反复强调。稻城之所以能成为天文观测的“明珠”,不仅因为其海拔高度和大气透明度,更因其文化气质上的纯粹性。这种纯净既是物理环境的特征,也是精神状态的隐喻。当作者写道“这里的天空……像是块世外的宝藏,藏着人所未知的秘密”时,他实际上在暗示稻城保存着人类文明最本真的状态——对未知的好奇与敬畏。</p> <p class="ql-block">在散文结尾,杜阳林将青杨落叶、光伏板光斑与银河冷光并置,构建了一个多重时间尺度并存的画面:“秋风卷起青杨的黄叶……越野车的后视镜里,青杨林与石屋群渐渐融成模糊的色块。”这种描写暗示着在时间长河中,所有文明形态终将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而真正的智慧在于像青杨与岩石那样,在变化中保持本质,在创新中延续传统。</p><p class="ql-block"><b>结语:在解构中重建文明叙事</b></p><p class="ql-block">杜阳林的《稻城记》最终指向一个深刻的命题:如何在解构西方中心主义文明叙事的同时,重建中国本土的文化自信?皮洛遗址的发现为此提供了坚实的物质证据——二十万年前的青藏高原上,这里的先民已经掌握了与非洲、欧洲早期人类相当的石器制作技术。这种实证不仅反驳了“莫维斯线”的偏见,更为中华文明的连续性提供了新的注脚。</p><p class="ql-block">散文通过地质时间、历史记忆与当代实践的三重叙事,展现了一个多元共生的文明图景。在这里,旧石器时代的石斧、光绪年间的稻田试验、数字时代的直播带货构成了连续的文明谱系;青杨林与花岗岩、转经筒与太阳能板、牧人歌声与宇宙线探测器形成了和谐的共生关系。这种叙事策略有效地解构了线性进步史观,提供了一种更具包容性的文明发展观。</p><p class="ql-block">《稻城记》最终告诉我们:真正的文明智慧不在于征服自然或追逐时尚,而在于像稻城人对待青杨那样——理解土地的脾气,尊重自然的节奏,在适应中寻求创新,在传统中注入活力。当作者用时间的“孔洞”去观察时,他看到的不是断裂与冲突,而是连续与融合。这种视角或许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需要的文明态度——既能回望二十万年的深度,又能展望宇宙的广度,在时间长河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与方向。</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作者简介:黄党生,自由撰稿人,曾历任多家报刊、大型网站、记者、编辑、主编、总编等;现担任多家网络平台主编(主播)。】</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