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清淡若水

家门口的路，被我踩过千千万万个晨昏。院门朝南，土路如展开的臂膀——向西通往外面的天地，向东在伯伯家东墙转弯往北，便串起全村的鸡鸣犬吠。五百米长的黄土路，是根被岁月磨得毛糙的旧麻绳，一头拴着三十多户的灶台温热，一头系在望不到头的远方。晴日里，车轮碾过浮土，扬起呛人的尘烟；雨点一落，它便换了嘴脸。稀烂的泥浆裹着碎石，专等着咬住行人的脚踝。家里备着的大胶鞋总不合脚，空荡荡的鞋帮晃荡着，脚在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鞋底被烂泥吸住的闷响，“噗嗤”、“噗嗤”，是那些年雨天独有的音乐。 童年便嵌在这泥沼的齿缝间。黄泥翻搅成稠厚的深渊，拔脚时那一声闷响，如同大地不情愿的叹息。最怕烂泥里暗藏的碎玻璃。有次放学冒雨归家，钻心的疼猛地从脚底炸开。糊满泥的胶鞋底缝隙里，一缕殷红正迅速洇开。我跌坐在泥水里，抱着流血的脚，看污泥被染成暗红。冰雨混着咸涩的泪往肚里咽，抬头只见雨帘后模糊的家门。那些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在脚心埋下颗生锈的钉子，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痛。收粮贩子的拖拉机喘着粗气突突突停在家门口，朝泥路跺上一脚，嗓门便矮了三分：“老嫂子，这路！进来趟油钱都亏，价钱嘛…得少三分……”母亲站在晒粮场边，看饱满的玉米倒上冰冷的秤盘，秤杆被死死压下。她指尖捏着那叠被汗水浸软的票子，声音发颤：“等路好了，娃儿就不遭这罪了。”“出不去”的叹息，像沉甸甸的湿棉被，压得屋檐都矮了三分。 后来，村村通的风终于吹进我们这闭塞的小村庄。几个能说上话的乡亲，递烟递话，奔走呼号，总算盼来了搅拌机的轰鸣。2013年夏天，滚烫的水泥浆不仅铺平了西去的路，更把东、南、北的道都织成光洁的网。那条曾锁住日子的困龙，终于被驯服在地，成了映照流云的镜面。父亲翻出磨亮的泥批子蹲在门口。那双砌过无数砖墙的手，此刻轻得像拂过婴孩的脸颊。金属底面一遍遍滑过新铺的水泥，抹去凸起，抚平微澜。日头晒着他花白的鬓角，汗珠滚落也浑然不觉。待水泥泛起温润的釉光，他嘿嘿一笑：“这下真平展了……你爷爷奶奶当年盼的，总算踏实了！” 车轮轻快地碾过晒粮场。孩子们像群脱笼的雀儿，新鞋踏出清脆的哒哒声，雨点般撒在光洁的路面上。可这四通八达的坦途，抹平了地上所有的坑洼，却终究未能填平命运在光阴里掘下的深壑。母亲走时，是三伏天最毒的日子。立秋已过十二天，滚烫的寂静却箍紧了村庄，蝉声嘶哑，树叶纹丝不动。前几天刚浇完二十亩旱透的玉米地，许是累狠了，心口突来的绞痛让母亲永远倒在了自己耕耘的土地上。送母亲走那天，白花花的日头砸在父亲打磨过的水泥路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斑。热浪裹着纸灰扑到脸上，带着焦糊的窒息感。我的脚踩上去，却像陷进冰窟，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汗水和泪水在嘴角混作咸涩的滋味——脚下滚烫，心已冻透。六十七天后，载着父亲的灵车再次碾过他亲手抚平的路面。沿着他们曾踮脚张望过无数次的方向，灵车缓缓向西滑行二十米，转向南——短短五六十米的距离，却像耗尽了一生的跋涉。 最终，他们并肩安歇在离家门西南角不远的新土下，那里，爷爷奶奶早已沉睡在黄土之下，如今父母与伯伯也归于此处。仿佛两代人依旧守着这方院落，守着门前这条被岁月磨亮的归途。如今再踏上这条路，鞋底传来坚硬却空洞的回响。西南角不远处，便是祖辈与父母长眠的方寸之地。童年的泥泞、脚心的刺痛、粮贩压低的秤杆、父亲摩挲路面时的笑意、母亲衣襟上未干的汗碱……所有记忆碎片，带着灼人的温度，被封存在冰冷的水泥之下。脚下分明叠着两层路：一层是映着天光的坦途；一层是深埋地底、浸透泥泪的旧痕。那旧痕上，印着胶鞋在泥沼里惊恐的挣扎，印着玻璃渣刺出的血色，印着父亲雨中扛车时弯成弓的脊梁，印着母亲数票子时颤抖的指尖……更烙印着爷爷奶奶当年坐在门槛上，望着泥路期盼的浑浊目光，以及伯伯家在修路时为家门奔走的脚印……还有两行送别的足迹——送母亲时，天塌地陷的悲痛；送父亲时，却已是欲哭无泪的枯槁。 路终于宽阔平直，却永远断在了我家院门前。它不再是牵引归人的绳索，而成了刻进骨血的碑。那些深一脚浅一脚的印记，从未被水泥抹去。它们从泥泞里生根发芽，最终指向西南角那方温热的土地——那里是跋涉的终点，却成了我归途的灯塔。我走在众人铺就的阳关道上，魂魄却跋涉在一条满是旧痕的归途。路的尽头是通往远方的旷野，而我的远方，就在抬眼可见的西南角——祖辈与父母用青草覆盖的身躯，正默默守望着这条被时光擦亮的归途。村西南角的炊烟依旧袅袅，只是那为我升起的，已化作风，永远萦绕在那片温热的土地之上。所有深一脚浅一脚的念想，都沉入那方汇聚了血脉的新土，成了生命里永恒的归处。祖辈的期盼，父母的辛劳，连同我的思念，最终都在这条路的尽头，深深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