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那三天（青灯如豆）

轻轻的

七月的那三天

我刚刚到家就急急的找到这本书。翻开了这本《七月的那三天》时，它还保留着原有的油墨味道——它竟已印制整整十年。还正是离开“红卫知青驿站”的日子，七月二十七日。

书页微微泛黄，里面所载的，是四十年前“红卫知青”们重返故地的留影：二十七位身影，在岁月长河的此岸，凝固了当年喧嚣，嘈杂的声响。

“七月这三天”，对我们而言便是“红卫知青节”。无论远近，无论羁绊，大家总要奔赴巴林右旗索博日嘎苏木骆驼井子村。几年前，“宝成楼”已悄然立起，成了“红卫知青驿站”——这楼名来自宝成其人，当年知青点的一员。退休后却携妻返归红卫村，十年如一，筑楼为巢，候成驿站，做那颗聚拢离散星火的磁石。由于宝成默默立于光阴深处，年年尽着地主之谊，谋划安排，亲力亲为，使“那三天”得以延续不断。

今年又如约而至二十人，在驿站里笑声鼎沸，仿佛时间重新流回了昔日：大家围桌聚餐、推杯换盏、牌局争胜、谈天说地，话里行间兜兜转转，依旧是几十年前的故事，仍然扯着几十年前的闲篇。

沈阳一平，当年党员，后为村官，如今虽远居海南，却始终牵系故地，踏上这方土地，人便如当年般开朗豁达；久居盛京而不忘知青，高就海南而植桑红卫。

奉天丽梅，犹存昔日红卫佳人之光彩，笑声朗朗覆知青之美，热情如初倾红卫之艳。一笑百媚，秀色三村。照亮了红卫知青相聚的每一个角落。

京女兆芳，气质如兰，才情似水。小资才女，心灵手巧。翩翩若子，机巧有神。她眼里噙着的泪光，是重聚的激动，也预告了别离的不舍。

墨韵建心，当年知青教师，教书育人。感性知女，快乐人生，腹中经纶万卷，脚下行程若干。如今携夫同至，笔耕不辍的她，文字里仿佛仍能听见青春课堂的琅琅书声。

大板水生，专业专家企业家，隐私花边发言人。近乡情，喜结交。稳重机敏，遇事沉着。人称“隐私曝光者”，幽默风趣，忠厚善良，于笑语喧哗间，悄然抚平了岁月刻下的皱痕。

另有崇怀的老马，无怨无悔操持着众人餐食，如当年集体生活里无声燃着的灶火；宝成的同学小常，以无人机腾空而起，拍下众人白发映草原的今日身影——镜头穿越时光，接续了旧影册里那些年轻的脸庞。

其余同学各具风采，默默奉献。有世平文学的坚守，也有彬哥的支援。有德利崇怀桂云的前站，也有志良宝玉绍琴祥玉的热情。

这三天很平常，不过是吃饭喝酒，打牌聊天，走出去逛逛草原，半登罕山。可又极不简单——五十年竟未断此约，尤其最近十年，年年都如愿重逢“那三天”。

五十年前的七月二十五日，马达轰鸣，车马萧萧，烟尘滚滚中跳下车的是一群懵懂少年。而今日薄云漫漫，清风徐来，再坐在一起的，已是白发皤然、步履蹒跚、年近古稀的老妪老汉。

生命如白驹踏过窄隙，人生不过弹指须臾。那三天的印记却深烙在每一个红卫知青的心间，如同那面“红卫知青”大旗，纵使岁月如风，总有人奋力擎举；红卫知青驿站，也时刻召唤着各路游子。

终于到了最后一日，大家开始剁馅包饺子。案板咚咚作响，屋内外却出奇安静，无人再高谈阔论——告别时刻已近。建心激动地四处道别，兆芳那双湿润的眼睛里，又漾起粼粼水光。告别是今天的红卫。

羊肉丸饺子在锅中翻滚，香气四溢，可气氛却沉滞了。就似欢闹的潮水退去，只余下沉默的海岸线，沉默是今日驿站里最深刻的语言。

虽说再见，虽说保重，可珍重二字，千斤般压在每人唇齿之间，道不尽也咽不下。此去明年再见，此一去一年远。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待到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来，打开的酒已经溢出来酒香。那弥漫的饺子蒸汽酒气中，多少双眼睛已模糊——不知是水，还是眼底涌上的潮汐。举箸无言，端杯无语。只听见岁月在碗盘间缓慢流淌的声音，沉重如这五十年的光阴，又轻盈似明年七月将至的夏风。

青灯如豆

五十年如烟消逝，今日重返巴林右旗索博日嘎苏木骆驼井子村，我们当年插队的地方。我们都住在名叫“宝成楼”的红卫知青驿站里。

“宝成楼”三层楼宇灯火辉煌，恍若草原腹地一颗不眠的夜明珠。

这三天里，“宝成楼”人影晃动，昼夜喧哗，杯盏碰撞，牌声起伏，昔日这帮少年男女的纵情狂放，竟在五十年后依然如癫如醉。

夜晚，天刚见黑，我独自伫立在这璀璨绚丽的建筑之外，凝视着这个从四面喷射出光柱巍峨耸立在草原深处的小楼，心中却无端漾起陆放翁那句诗：“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

时间竟然如此迅速快捷，五十年前土屋里的景象骤然清晰：一盏微弱的煤油灯在土炕上方摇曳，光影在纸糊的墙上投下憧憧人影——那灯盏是玻璃瓶改制，里面装着煤油，捻子被风逗弄着，便如孱弱的心跳般闪烁不定。

灯油大半都是在供销社买来的，偶尔也从队里柴油机站讨要些来，甚至有时只得用废油替代。废油燃起的青烟格外浓重，经常熏着倒也不觉其呛，可待到第二天早晨，鼻孔眼睑便已覆满黑灰，无声诉说着昨夜的呼吸。

为节省灯油，我们常常摸黑聊天，早早睡去；唯有读书写字或写信时，才肯将那珍贵的灯火点起。油灯贴近书纸，灯光昏黄，烟气却熏人——不多时，鼻孔便又染黑一片，强力擤出，鼻涕則都是黑色的。

村里柴油机房有一个台柴油机，用它带动粉碎机为社员碾磨口粮。掌管机器的是柳技工，一个年纪与我们相仿的年轻人，对知青怀有朴素情谊，时常来点里玩。每逢青年点灯油告罄而我们囊中羞涩时，便会求助于他。柴油是集体之物，他不敢多给，便悄悄积攒下用过的废油。偶尔也瞒过队长和社员偷偷给我们少许柴油。

一年隆冬，知青点里再次断油，柳技工告诉我去机房取些。我捧了个大碗前去。知青点与机房相隔一公里路，不想那天天气异常，特别的寒冷。我端着满满一碗柴油，初时不觉冷，行至半路，双手如被千万冰针所刺，冷风如刀般刮过面颊，偏偏双手紧捧碗底，不敢放下，更无法搓手取暖。钻心刺骨的痛楚中，只能咬紧牙关向前挪动，为这一碗救急的柴油，那个冻痛至今深烙骨髓，那种无奈至今记忆犹新。

如今，知青驿站高楼耸立，灯火如昼，亮得足以驱走草原深处所有的黑暗。然而我立在强光之下，却忽然思念起那遥远昏暗的煤油灯，那跳动的火苗，那黑乎的油烟，那呛鼻的气息——那些味道和光影，是岁月深处发酵而成的陈酿，早已渗入灵魂的纹理。

夜阑更深，楼内的喧闹渐息，灯光依然明亮。我立于沉沉的黑夜里，那刺眼的光球似乎被夜色悄然吸纳，消尽了形状。然而奇怪得很，在如此浓墨般的黑中，眼前却反而浮起了一盏旧的煤油灯，灯焰如豆，在无边幽暗里轻轻摇曳——它不曾被强光湮灭，也不曾被时间之流冲刷带走。它微弱地燃着，却足以在记忆深处照亮一条蜿蜒小径，引我回溯到那简陋却滚烫的青春土屋之中。

灯火通明处，心却向暗行；在所有现代的光柱照耀之中，那盏煤油灯却在灵魂的黑暗里重新点亮——它微弱的火苗，竟比任何现在所有辉煌更持久，它燃烧的是生命自身所蕴藏的那份光明，穿越了半个世纪风霜，始终未灭。

钱海青2025年7月25日写于巴林右旗索博日嘎红卫知青驿站28日改于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