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梅共度严冬 （四）‍

欣赏人

　　入伏以来，日暮七八点光景，我与妻常相唤登楼顶纳凉。或我呼她，或她唤我，直至星垂夜深，或觉露重寒侵，方下五楼归寝。此举省却几许空调的喘息，更得享天风拂体之沁凉，其舒泰竟胜于邻近雨水公园的徜徉。有时对坐啜茗，有时绕篱徐行，看亲手栽下的丝瓜垂垂，顺手浇灌几瓢清水。或坐秋千望尽灯火阑珊，或闲话旧日琐屑家常，倦了便卧于布椅假寐。偶有晓梅痛楚难耐，低吟声起，随之我亦一声轻叹——除此片刻，楼顶时光，竟恍如偷得的安逸。

昨夜我先行下楼，见她难得睡沉，不忍惊扰。待她凌晨一点下楼将我唤醒，我犹在半梦半醒之间，心中却暗生一丝宽慰：苦于失眠的她，终究在不经意间沉睡了两个时辰。我也该沉入一场酣眠了。

拂晓，阳光泼洒进客厅，我醒了。厨房传来切菜细密的笃笃声。顾不得洗漱，我循声而入，见妻已在灶前忙碌。“怎起得这般早？”我道，“早饭越简便越好，何苦费这些功夫！”她神色平静：“不过炒了豆角茄子，煮了碗鸡蛋白面糊。我胃里泛酸，甜豆浆喝不得了。你得吃好些，肉包子热在锅里。我啃点蒸馍，喝白面糊就行。”我一时无言，只默然去晾凉开水、重烧一壶开水。然后洒扫庭除，倾倒垃圾。间隙溜到院中，点一支烟，烟雾缭绕里，暂缓心头的窘迫与涩然。

妻罹患肿瘤晚期已逾两年，七度入院。儿女辛劳自不待言，她的大小妹妹、侄甥辈乃至甥媳，皆倾力相帮。大妹撇下自家，侍奉在侧数月之久，后因腿疾难愈，方由小妹接力，侄甥媳们轮番陪院。我曾向儿女立誓，自今年起，当全力担起照料之责，不再拖累亲眷。可叹我终是灶下生手，唯能做打杂跑腿，这誓言，终究掺了几分愧怍。

那日女儿携其同事王老师来访，提及此事，晓梅亦不再为我遮掩：“你爸说要伺候我？实则还是我伺候他。你问他，一日三餐是谁张罗，可曾短过他一顿？”我唯有讪讪点头，认下这“罪状”。

结缡近五十载，我学会洗锅刷碗，竟是近几年的事。此生不曾学炊，亦无心向庖厨。这仿佛成了某种“家风”——父亲一生不沾灶台，我亦如是。然一母同胞的弟弟却精于此道，早年经营小吃，手艺兴致俱佳，常令妻艳羡不已。无论旁人如何劝导鼓励，我终是意兴阑珊，不愿囿于灶火之间。此中缘由，或也因我此生是“一头沉”，未能成就“双职工”之故。但我从不以此为耻，反觉自得。每自田间归来，见她捧上热茶，桌上饭菜飘香，便觉一切劳苦尽皆消融，化作甘甜。我从未嫌她是农妇，无工薪之利；更不艳羡“双职工”的所谓美满，只觉得那日子未必如我舒坦，烦恼尤多。

可我从未想过，当她沉疴在身，我却无法亲手为她烹一碗暖粥热汤，此中憾恨，竟如此深重。我思量着雇请保姆，居家照料，她却执意不肯。世间唯她最知我脾胃，直至今日，一碗素面仍需她亲手调味。别无他法，眼见病骨支离的她日日囿于烟火，操持如旧，那羞愧与无力便如藤蔓，悄然缠紧心腑，愈收愈紧。

2025.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