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餐之密（短小说）

东海之凫

　　一条大河围绕县城而过，给县城带来了青葱的夹岸树，滚滚的涛声，无尽的河鱼河虾，说不尽的生机。从东门桥到南门桥，修有宽宽的沿河棧道，县城的男女老少，都喜欢到这里留连散步。

　　1980年中秋节，吃了晚饭，我们一家人到棧道散步。正走着，我看到迎面过来的两人，有一人是我大学时的老师。这么巧？十几年不见了，竟在这里碰上了，我连忙向前，叫了一声郑老师。郑老师望着我，“你，对不起，你是谁？”郑老师一脸茫然。他那斯文的神态，原本黑密现今花白的头发，白净的脸庞，曾让我那么熟悉。我那时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如今已是三十多的中年人，老师当然认不出。我说，“我是六五级中文系的钟耀”。郑老师瞪着我，打量一阵，突然说，“啊！想起来了，钟耀，真认不出来了，我最喜爱的学生”。偶然的遇见，老师握住我的手，格外热情，他对旁边那个人说，“你先回宾馆吧，我要与我的这位学生聊聊天。”我也对家人说，你们先回家吧。

我们找个长椅坐下来。我说，“老师，怎么到了我们县呢？”老师说，“到你们县出差呢，你如今在做什么工作呀？”我说，“我在我们县一中当语文老师，高三毕业班把关老师，累啊！”老师说，“你们县一中今年高考全地区第一名，了不起呀，莫不是你教的？”我说，“是我教的两个重点班，唉，出成绩，要花功夫啊，俗话说梅花香自苦寒来，一个字，就是，拚！”郑老师说，“辛苦了，孩子多大了？爱人干什么呢？”我说，“唉，孩子在上小学，我还要管理孩子，又当爹又当妈，累死了。我与爱人两地分居呀，他在另外一个县的中学教书，一个月回来一次。”郑老师说，“怎么不申请调到一起呢？”我说，“申请了多年，调不回来，主要是那边县不肯放人，我又不会拉关系，又没有熟人，拖到现在，分居快十年了。”郑老师说，“这样呀，要为学生升大学日夜拚搏，又要一个人照顾孩子，真是累呀！当年我隔离住牛棚那一年，我爱人孤单无援，一个人拉扯孩子，累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牵掛他们都快疯了，你的艰苦我体会得到。”老师说话，语调慢慢的，充满理解，又充满慈爱和关怀，我仿佛找到一个知心，倾吐苦水。

　　我们都感慨万端，郑老师说，“1968年文革期间，我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被关押起来，后来解放出来，曾找过你，却再没看见你，是分配工作离开学校了吗？”我说，“是的，1969年，我分配工作了，来到本县一中。老师，明天晚六时，我想请你吃个饭，你是我最敬爱的老师，师恩难忘呀。”郑老师说，“哎呀，明天没空啊，下次我还会来这里，那时再聚，好吗？啊。我认识一些人，我想试试，帮着把你爱人调回来，干老师，这么多年，这么辛苦，一家应该团圆了。你将你爱人的姓名与所在学校告诉我。”真的吗？我惊喜地望着郑老师，我申请调动近十年，那边就是不放，有时这边又不接，推来倭去，还是分居两地。我不善求人，工作又忙，爱人说我呆儍，还臭清高，不会找关系，又不知道送礼，才拖到今天。我曾想辞职不干了，下海做生意去，爱人又说我不是那块料，只会死教书。莫可奈何的日子，走过的路都是烦累揪心。谁会管我这小小的普通老师？谁会帮我这费力难办的事？可郑老师主动提出帮助，我深感意外，我真感恩万端，连忙拿出纸笔，将情况写好交给郑老师。我们又互留了联系电话。

　　1981年3日1日，新的一学期开始了，阳光明睸，柳条吐翠，我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向学校。我的爱人已调到县城二中，我们在同一座县城上班了，真让我喜不自胜，一家人终于欢乐平静地在一起了，我要全力投入工作。没想到郑老师这么认真为我办事，还真有本领，说帮就帮，毫无虚言，而且一帮就成。老师真出手不凡，半年就办好了，言到事成。正月间，我打电话给郑老师，想到他家去拜年，我想：郑老师跑了路，一定找了关系，可能还花费了什么，我当然应当上门感谢了。可是郑老师谢绝了，他说要回老家过年，让我好生失望，不过，我深深记下了老师这个恩情。

转眼间，已是五月，突然，我接到郑老师电话，他说已到我们县城出差了。我高兴非凡，终于可以当面向郑老师说声谢谢了。我说，请老师明天到云来酒店吃个晚饭，郑老师欣然答应了。放下电话，我到全县最高档的云来酒店，点了一桌菜，选最好的菜肴，因为是招待我最珍贵的客人。第二日下午五时多，我携爱人来到云来酒店，不想郑老师已经先到了，郑老师指着旁边一位笑容满面的女士说，"你看，这是谁？”我转眼看过去，啊！没想到，是周老师！学生认老师总是好认的，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太意外了，没想到，敬爱的周老师也来了，我高兴至极。周老师是郑老师的爱人，当年教我们现代文学。我们入席上桌，我带来了一瓶珍藏多年的酒鬼酒，酒香四益，我与爱人端起酒杯敬二位老师，说 ：“我备下薄酒小菜，感谢老师教育之恩，这次帮忙调动之恩，老师费心了！”我们又给老师频频夾菜劝酒，极尽地主之谊。酒过三巡，谈话更热烈，融洽非凡，推杯换盞，都乐不可支。我一再感谢老师帮忙调动，老师一再说不必。愉快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的，老师看看手表，说，得回宾馆了。看得出，老师夫妇俩今晚也很开心，没一点老师的威严，倒像忘年老朋友，又像慈父母，也为帮我们解决分居而高兴。

老师二人起身告辞，我送老师去旅馆，爱人去结账买单。我将老师送到宾馆后，回到了家，一到家，爱人告诉我，奇了怪了，结账时，酒店说已有人买单了。怎么可能？我一时莫名其妙，是谁呢？是谁请我吃了这顿大餐？我一头迷雾，左猜右猜，仍然不得头脑。唉，一定要搞明白，明天去酒店一定要问清楚，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有人买错单了？

　　夜深了，今天见到老师夫妇，我仍然心怀感动，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又琢摸那买单的事，仍无结果，不想它了，明天去宾馆详细问问交费人的体貌特征。我又想到郑老师夫妇那慈祥的笑容，我感到那么温暖可亲。

我回忆起那段艰难的岁月，那是1968年，文化革命如火如荼的日子。郑老师作为学校反动学术权威被抓了出来，先是掛牌子批斗，后是监督劳动，关在学校一处隔离的房子里。这里遭到隔离的还有其它十几位老师。一天夜晚，郑老师的夫人周老师匆匆找到隔离处，向监督管理的造反派头头请求，女儿病了，发高烧，请放郑老师出来，背女儿去医院看病。可是，造反派头头不肯，郑老师与周老师一起哭着袞求，那个头头就是不同意。我当时在场，看到这一情况，我看周老师跌撞着哭着离去，我心中一阵阵不忍。郑老师是教我班文学概论的老师，他引经据典的讲解，幽黙风趣的阐发，侃侃流畅的讲授，曾让我对他十分敬佩。周老师是教我们现代文学的老师，她長得玲珑美丽，讲话快节奏，动作也是干脆利落，讲课十分生动，笑笑的，极具亲和力。我的一次作业，曾被周老师在全班展示出来，曾让我十分荣光。这么一对让我敬佩的老师，如今落难，生活不堪，面临悲惨，我决心要帮一下他们。我急急跟上回家的周老师，对周老师说，“周老师，不怕，我来帮你，我来背小妹妹，一起去医院。”周老师十分感动地望着我，连说，“啊，好呀，好呀，太谢谢啦！”学校距离医院较远，有好几里路，又是夜晚，看完病，医生说是急性肺炎，要住院。周老师急坏了，我说 ，“不怕，今晚我守护小妹妹，周老师你回家休息，明天再来。第二天我回到学校，我来到监督劳动工地，将昨晚的情况告诉了正在劳动的郑老师，并说我会一直帮助周老师，直到小妹妹出院。郑老师焦急万分，却又毫无办法，可怜巴巴，一再对我千恩万谢。后来的日子，一直是我晚上在医院看护小妹妹，白天则周老师来看护，一个星期之后，小妹妹出院了。当我将小妹妹又背回家中之时，周老师满怀感谢地说，“以后有出头之日，要感谢你，请你吃大餐。”

学校有个农场，种了很多菜，还养了猪。以前是学生班级轮流到农场劳动，现在就让那些被揪出的批斗老师来劳作。我找到造反派头头，说，“我来监督几天这些人劳动改造吧，”那头头说好吧。这些劳作的老师有的是“走资派”，有的是“反党分子”，有的是“反动学术权威”。七月的天气酷热，那些劳动的老师个个汗流浹背，疲惫不勘。我走到郑老师身旁说，“郑老师，小妹妹出院回家了，你回去看看吧，再给大家带一罐水来。”郑老师一幅感激万分的神态，快步地走了。我又对大家说:“大家休息一下吧，郑老师去给大家打点水来喝，”大家在树荫下休息了。记得小时入学时，祖父对我说，天地君亲师，老师是供在神位上的，我对老师，别有一番尊敬之情。

　　其实，十年了，这事我早忘了，今日看到周老师才又想起来。可能，郑老师他俩没忘，不是可能，他们一定没忘，他们不是说一直在打听我吗，我一个普通学生，打听我做什么？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啊，难道是郑老师夫妇帮买的单？当年周老师说过，有出头之日，要请我吃大餐。看他俩对我热情关怀那态度，心中一下敞亮了，一下激动起来，我想，一定是！难怪他俩早早到了，又那么从容入席，又那么率直真诚。我真儍，我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还大言不惭地说请老师吃饭，以地主自居，结果，是老师请我们吃了一顿大餐！傻到家了！为了验证了，第二天我到了云来酒店，问及昨天交费的人的样貌，收款员描述的与郑老师夫妇完全吻合。

一年后，我担任学校教务主任。一次到县教育局开会，开会前，局长对我开玩笑，“你好大的面子呀，局长专程来到我县，请你小两口吃大餐。我几次开口请局长吃饭，他都推脱了。”我懵了，说，“天大的笑话，我一个小小老百姓，哪个局长会请我吃饭？”县局长说: “地区教育局郑局长呀，装什么傻？没这事吗！”我突然明白，郑老师是地区教育局长了？天啦，我这个书呆子，笨脑袋，真儍呀！

　　本人原创短小说。

歌曲: 感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