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石 鸟</b></p><p class="ql-block"> 周正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本人多年来素有两大嗜好,喜欢读中外畅销小说,还有个另类的偏爱就是玩石头。《飘》这部小说,这是我在大学时代最喜欢反复赏读的外国小说。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穷其毕生创作的唯一长篇巨著,作品1937年获得普利策文学奖。读大二的时候,我去呼市大学路商场闲逛,用身上仅有的两百元购买到了我人生第一块石头。后来,参加工作才知道那是块当今非常名贵的巴林鸡血原石,它奠定了我几十年后赏石生涯的根基。这次偶然的奇遇,或许完全因袭冥冥之中某种物欲的加持或精神的渴望。正如有人推崇中国老庄哲学,有人偏爱古希腊建筑,有人欣赏京剧和黄梅戏,有人爱听美声女花腔。一般人认为,歌唱仅仅是人类追求精神愉悦的艺术形式,也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标志。然而,南美却有一种珍稀鸟类,因其擅长在荆棘灌木丛中觅食,所以被称之为荆棘鸟。这种鸟非常奇特,从出生时起,它就开始不停地寻找一种荆棘树,如果有幸找到,便毅然将自己的身体扎进一株最长、最尖的荆棘枝上,最后泣血而歌,走向生命的终结。在此,不能不说,这真是一种感天动地追求卓越和非常有灵性的生命。澳大利亚著名女作家考林•麦卡洛的长篇小说《荆棘鸟》,据此为世人描述了这样一个婉约凄美的爱情故事。该书自出版以来,备受全球文学界推崇,被誉为澳大利亚的《飘》。以上这两本经典之作,都是上世纪女权运动的产物,也是我学生时代最喜欢的两部外国小说。</p> <p class="ql-block"> 人到中年,对于文学和石头的钟爱应该是我多年未改的初衷。如果仅就石头而言,从一般的玩家来说,刚入行的初学者,只在乎石头的形状与质地。比如,偶尔碰到一块儿石头,一个初级玩家就会说,这块石头像个什么动物,比如像个猫啊像个狗啊,或者像个乌龟啊像个狮子老虎之类。许多玩石者初出茅庐时大都是见石起意,因形赋神,深陷具象迷局深渊,不能自拔,且乐此不疲。大约二十多年前,在我刚刚步入石界时,也曾因循过这样的步骤。那一年冬天,我去阿拉善淘石头,吃完午饭酒足饭饱之后,临上车的时候,年轻纯朴的店主人,一个朴实厚道的当地牧民石友,与我握手道别时,无意间从怀里顺手塞给我一块热乎乎带着体温的石头。当时,也没有特别在意,因为这块石头整体上黑不溜秋,明光锃亮,也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隐隐约约之间,听主人说是只什么鸟之类的话,并没有太在意和细究。当时,喝了点儿酒,因为急着往回赶路,连连道谢后,也就随意胡乱塞在汽车后备箱里,亦如我绝大多数藏石一样,沉寂在不同的仓库或者不同空间里。 这个段子,有点像古时候皇帝老儿坐拥三千佳丽,却不得不分布在三宫六院等不同的庭院高墙内,有的嫔妃可能终生也没有出头之日。我收藏的许多石头,因为平时工作繁忙,它们的境遇可能也大致如此。</p> <p class="ql-block"> 说来也巧,今年元旦新年那天,我应邀到北京参加在国家会议中心举行的中华传世名石跨年颁奖盛典暨北京论坛。受组委会李晓坤主任的盛邀,有幸作为本届评委和论坛演讲嘉宾,并在论坛的大会上为全国各地的石界精英,做了一次赏石文化与国运文脉的脱口秀演讲。北京论坛之后,我匆匆返程,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却依然沉浸在这次盛典无限精彩的回味之中,意兴阑珊。某一天,深夜失眠,转辗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没事在床上翻大饼玩。无奈之余,只好爬起来,冲了个热水澡,穿上睡衣,一边在书房里翻阅书刊,一边懒散地看着书房百宝阁里珍藏的各色石头。这样,心血来潮,竟然把当晚失眠睡不着的烦心事,刹那间完全忘记,统统丢在九霄云外了……这也许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云水间……如此这般,不知不觉,渐入佳境,索性穿好衣服,来到东屋的陋室,欣赏自己的藏石,擦拭石头上日久飞落的灰尘,接见很久未曾谋面的各路英雄,拜望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心仪宝贝和新宠旧爱。大约三更时分,竟然没有了一丝睡意,反而抖擞起了精神,居然鬼使神差一般,很吃力地从藏室里搬出几只沉重的大纸箱,把里面的大小石头全部摊开倒在地上,家里的客厅霎那间成了戈壁滩上的采石场,也仿佛回到了往日去阿左旗牧民广场的跳蚤市场尽情淘宝……我坐在家里的一个小马扎上,开始挑灯夜战,一块一块地认真遴选入眼的石头,仔细研究推敲地上散落的原石,生怕因为自己的疏忽,而与有缘相遇的美石擦肩而过。夜已深,恍恍惚惚里,我被自己拿在手上的一块老皮戈壁石极大地震撼了,并仿佛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力。哇塞,My God !你猜怎么着,这不就是二十多年前阿左旗的石友曾经送我的那一块戈壁老皮石富贵鸟吗?我定睛细瞧,可不是嘛,它乌黑锃亮的皮色,像丝绸一样细腻光滑温润,周身上下厚厚的乌鸦釉包浆,好像刚刚刷过浓重乌黑的油漆一样。</p> <p class="ql-block"> 这是方目前市面上非常流行并且特别受推崇的戈壁老皮石。为什么叫老皮呢?原因大概与内蒙古的沙漠漆一样,因为在万古不灭的戈壁荒原上,一块儿石头经过亿万年风雨的打磨,高温日晒雨淋或化学反应与光合作用,以及夹杂着风沙的亿万年洗礼,在原石的表面形成一种像油漆般厚厚的釉面,这种类似油漆的石头表面,具有丝绸般细腻光泽的漆皮,非常耐看和耀眼,它那无与伦比的色彩,有的如紫红色的青铜器一样,沉稳大气,古色古香,有的像乌鸦的羽毛般幽黑闪亮,颜色非常漂亮,也是当下石界的新宠。戈壁老皮石的数量不多,仅在内蒙阿拉善和新疆的某些戈壁摊上有一些残存。现在上市面上的原石存货几乎很少了。 我捧着这块石头,两眼发直,久久凝视细品,越看越耐看,越看越喜欢。因为它的质色形纹韵,还有它古朴的形状,非常光滑和绚烂的釉彩让我欣喜万分。这块石头,大小尺寸与平常鸽子相当,它的色彩黝黑发亮,那古朴的神韵,那优美逼真的轮廓,那动人魂魄的线条,特别的让人称奇的是在其头部眼睛部位的两端,左右竟然都有一个黑洞洞的小眼睛,古朴而灵动,活灵活现,就像上天刻意雕刻上去似的。当我用心抚摸这块石头,拿在手上的时候,不由闭上眼睛,仔细端详和揣摩。猛然间发现,在这只石鸟的脖子上方,接近头部后脑的地方,有一块儿不到两公分的表皮磕损,不知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或许还是在很久以前就留了伤残。那个缺损创面虽然不大,但那对于一方珍品奇石和收藏石头的玩家来说,却是十分遗憾的事。这一小块伤残,虽然面积不大,但是摸上去有种尖锐割手的感觉,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这对于一块弥足珍贵的奇石来说,应该是致命的损伤。它的价值也会因此打很大的折扣。这块石头是一块非常难得的上品,几乎可以说是天之骄子。可是,自从知道有了这块儿伤残以后呢,这块石头在我心里的价值却大打折扣了,这令我感到芒刺在喉,非常遗憾和痛惜,心里总是感觉别扭和十分纠结。</p> <p class="ql-block"> 我反复回忆,这块石头,或许是在落入我手的什么时候,亦或在储运期间呢,或者在收藏的过程中,不小心磕破了?因为这样的石头,在二十年多前根本不太起眼,也入不了我当时的法眼。因为那时好石头太多了,当时也没有看出它的形状,某次不小心而将它弄残损了,也完全属于常理中的事,果真如此的话,那将是本人之大罪过也……我心里一时感到非常内疚和惭愧,因为这样一块珍品,如果够完整和没有任何瑕疵,它的市场价值起码应该是五位数,甚至数万元也不未可知呵。我这样一边摩娑着这块受伤的老皮石,一边在心里反复嘀咕回忆,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怎么那样不小心,竟然把这块石头弄残磕破了呢?可转念又想,也许是在我入手以前,或者是千百年前它就已经有了缺损吧,我这样在心里思忖着,内心也多少获得了一丝安慰,多时的心结,也便瞬间释然……从这天起,我就把这块石头像个刚出生的婴儿,或者捧在手上,或者放在了沙发上,或者置于摊开的书籍旁,甚至摆布在吃饭的餐桌上,这样方便自己随时把玩。下班回家,每天看电视或者泡脚的时候,只要没事就把它放在膝盖上,用左右两个大拇指交替着在它残损部位上下左右来回触摸。如此把玩呵护,好像时下许多文玩爱好者,在地铁公交或集市上不停地随时随地盘珠子一样,就是为了让它早点能够盘出那层油亮的包浆。如此良苦用心,可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从那时起,这块儿戈壁老皮石鸟,成为我每天在家休闲时从不离手的把玩之物。无论是在家看书、写作、看电视,还是喝茶泡脚散步,既便是坐在电动按摩椅上,只要是没事儿的时候,我就将它捧在手掌上,或者干脆放在膝盖上,用心打磨揉搓。有时也会用牙刷干刷,或者蘸上一些水或者少许凡士林油和动物油脂之类,在石鸟的缺损部位不停地轻刷研磨。</p> <p class="ql-block"> 从玩家的角度来讲,戈壁老皮石的摩尔硬度应该在六点五到七之间,质地非常细腻,摸上去有种老瓷器的感觉,也特别温润,它是属于红碧玉类型的石种,所以经过不断的打磨和不断的揉搓,时间长了应该可以形成一层厚厚的漆面和包浆。因此,这只受伤的石鸟,经过不懈的摩娑应该可以适度修复。如果能够盘出包浆,在一般的收藏家看来,它的创口就应该属于老残,而这种老残形成的时间,至少也需要几百年以上,这是内行人都应该知道的秘密。过了很久,我像座古老的时钟一样,只要有空闲时间,就一边揉搓打磨石鸟脖颈上脱了皮的伤口,一边回忆许多过去发生的事情,也不禁冥想这只石鸟的前世今生,幻想着亿万年前它的雏形该是个什么样子,一边不停地用大拇指反复搓磨……后来,我终于发现,这样的过程,实际上是与这只石鸟灵犀互动的反应,如此这般,久而久之呢,竟将这只石鸟视为己出,对其产生了非常奇妙的幻觉,好像彼此前世就有很多久远深邃的交集,今生的邂逅只是那些曾经无数次美好交集的顺延和扩展,只是双方彼此淡忘或失忆罢了……有时,偶尔间甚至把它当做精神或生活的伙伴,成为当下幸福生活的组成部分。这种情绪,也许是一种强迫症,也许是一种恋物癖,也许是一种繁华落尽返璞归真天人合一的心灵默契,也许是一种亿万年前笃深的不解情缘。每当休闲的时候,我总会习惯性地手里捉着这只石鸟,不断触摸摩娑和品味观赏,好像它是上天派来的一位使者和这世间罕见的尤物,于某年某月某一天,带着某种神秘的使命,乘着时光的祥云来到我身旁……这也许真的是上苍赐予我的一个礼物,因为它的神韵太逼真了,它的彩釉太漂亮了,它的质感太温润了……如此经年累月的揣搓触摸,我好像逐渐能够感觉到它腻手润滑如丝绸般的余温,感受到它浑身上下羽毛的韵律光泽,感觉到它的呼吸脉动与心跳,感觉它好像真的是个有生命有情感的尤物。这样时间长了,对这只石鸟有了某种无可名状和言之不尽的奇妙感觉。如此完全契合、相依相偎的情形,无疑是一个欢悦而痛楚的过程。因为喜欢,因为欣赏,所以愉悦;因为残缺,因为不忍,因为它曾经受到过的伤痛,进而心中感到隐隐的纠结与焦虑。每天揣摩品味把玩这块石头,对我的内心来说都是一个焦虑与蜕变的过程……有时,手里在不停地把玩这只石鸟,但是心里又在想着很久以前发生过的许多事情。譬如说,这失天的部分缺陷虽然发生在石鸟身上,然而,我却感觉到这个伤口好像一直生长在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如此转换焦虑忧郁的情形,希望与失望交替并行的状况,我相信常人应该是非常难以理解的。</p> <p class="ql-block"> 我是个理想主义者,也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有人常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幻想世界里,这只几乎接近完美的石鸟,让人心旷神怡和浮想万千;然而,手里却偏偏要天天揣摩感触着它的残缺与不完美,这样矛盾的组合纠结与碰撞,让我非常无奈和失落,而且有一段时间甚至十分抑郁,如此不断希望与幻觉的融合分离,好像在不断修复自己内在的伤口,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某个部位受到了损伤一样,所以不断的磨洗和不断的刷啊搓揉啊,好像在磨励恢复自己以往的伤痛隐忍与缺憾,也好像在漂洗自己曾经蒙垢的心灵。如此情形,与其说是在品味把玩石头,还不如说在抚慰打磨昔日隐隐作痛和纠结万分的肉身与灵魂,以及许多关于昨天的人和事,关于人类社会,关于江山社稷与家国天下……我不断地磨洗揉搓,揉啊揉啊,搓啊搓啊,实际上是在为自己曾经受过的委屈、遭遇的不公、许多莫须有的非难、人生无奈的坎坷等等精神与心理的扭曲,进行不断的揉搓、愈合、慰籍、安抚、校正。如此的焦虑折腾,也是一个自我救赎和不断超越自我的过程。我觉得,在这个层面上,玩石者其实是在寻觅或安放自己的灵魂,或是在浣洗以往蒙垢的心灵,寻找曾经坠落迷失的自我。前不久,在某一个月朗星稀的冬夜,我怀抱着这只见证亿万年风霜的石鸟,若有所思地在窗前,遥望繁星璀璨的夜空,偶尔灵光闪现,倏然间,冥想着那只啼血而歌的荆棘鸟,会不会是因为它感天动地的传奇,震慑了山神,感化了上苍,让它转世投胎,成为苍茫戈壁上的那只荆棘鸟的雕像化身,骤然飞落在我怀中……它那如泣如诉、婉转如缕的歌喉,让人世间所有的喧嚣浮华与蛊惑缄默无声。它那如泣如诉的歌声,春风浩荡,雨落虹飞,气壮山河,震彻寰宇……荆棘鸟最终气竭而亡,以身殉道,它以一种近乎惨烈的婉约绝唱,给世人留下了永久珍贵的精神力量,也给这个世界留下一段唯美悲怆的记忆……唯有此刻,我仿佛才脑洞大开,真正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喜欢诵读经典,为什么这样倾心于石头。回忆追溯《飘》的故事,戈壁老皮石鸟和荆棘鸟的传说,让我顿悟什么叫作佛渡有缘人。我忽然觉得,原来真正的玩石者,与那些滴血而歌泣血而归的荆棘鸟相比,在追求梦想和实现精神皈依的道路上,该是多么殊路同归,两者之间其实并无多少差别。玩石属于精神生活的范畴,它是一个心灵成熟与成长的风向标,也是一个痛苦而快乐并且周而复始的因果轮回。这个过程,时间长了当然也会上瘾,它能够让人在玩物的闲暇里,不断追求圆满,不断追求完美,不断追求理想,进而提升思想的境界。它能够让人立志高远,入禅入境,清净淡泊,参透人生。 一个研究石头的人,怎么能够参不透世事,又怎么会辨不清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与魔呢。真正的玩石者,一定应该都是宁静致远海纳百川的理想主义者,而不是为了某种逃避与享乐,更不单纯是为了感知验证人与自然的和谐,也不仅仅只是为了揭示探索自然与社会的本源和其历史人文价值。 简言之,一个真正的玩石者,其实既是一个探究心灵奥秘的布道者,也是一个负重远行的朝圣者。</p> <p class="ql-block"> 曾记得, 李白在他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有诗云,“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我想,自己虽然没有诗仙太白的傲骨才情,假如时光真的可以穿越,倘若能与太白对饮,此诗应该加一句,“不有佳石,何伸雅怀”。我相信,如果诗仙在世,也会当即称诺应允。哈哈,读罢以上谬言,不知阁下能够默许几何?在下不敢轻言妄语,只好把答案交给时间老人去评说。昨夜,黎明时分,我忽然作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恍恍惚惚的幻影里,看到我那只石鸟如凤凰涅磐一般,真的羽化升仙了——只见它从我前阳台的博古架上,轻轻拍了拍翅膀,十分轻盈地跃然凌空,在楼宇中央的天井里,划出一道非常美丽的弧线,它在流连盘旋了几圈之后,振翅高飞,纵身在蔚蓝色的苍穹。石鸟,石鸟,我的石鸟呀,我的戈壁老皮石鸟啊。这一回,终于可以冲破一切樊篱,心游万仞,比翼长空,自由飞翔。飞啊,飞啊,扶摇万里,遨游九天……</p><p class="ql-block">文:周正祥</p> <p class="ql-block">策 划:闫挨成</p><p class="ql-block">编 辑:王福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