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风水地师

永夜桥

古城的河水曾像揉碎的金箔，淌过青石板铺就的岸。那年上元，我攥着江明砚的袖口穿梭长街，油香裹着卤汁的热气漫过来，他总在摊前停步，笑着把小勺递到我嘴边。鱼羹的鲜，糖糕的甜，混着花灯初上时的暖光，在记忆里酿成蜜。

直到人潮将我们冲散。我在汉白玉石桥下蜷成一团，看水面浮着万千灯影，想他定会寻来——他知我怕黑，总说桥洞下最安全。指尖刚触到微凉的河水，后背便被一股巨力撞得腾空。最后望见的，是桥上旋转的灯火，像一场盛大的燃烧，而后便坠入无边冰冷。

不知沉了多少年，我仍蹲在桥洞的暗影里。水腥气裹着青苔的湿意，石纹的冷硬硌着魂魄。每年上元，水面又会浮起灯河，我便顺着水流升起，对着桥上人影轻声问：“见过穿青衫的江公子吗？他写得一手好字……”

路人多是惊惶逃开，偶有醉汉凑近，桥底的阴寒便会凝成细针，刺得他们酒醒奔逃。我不怕这些，只怕那声“没见过”，像冷水浇灭灯芯。

这年，一盏褪色的河灯逆着水流漂来。纸壁灰黄，焰光微弱，却在灯影里映出一双眼睛——眼窝深邃，瞳孔如墨，是我在梦里描摹了千万遍的模样。“明砚！”我伸手想触那光，泪水落进水里，竟烫得自己一震。

“姑娘，认错人了。”干涩的声音从灯里挤出来，像砂砾磨着铁锈，“我这眼睛……...签子活生生挖出来的。”

焰光在纸后晃了晃，那双眼睛明明灭灭，像隔着浓雾的星。我僵在水里，指尖悬在半空，河灯突然一沉，纸衣触水的刹那，那点光“嗤”地灭了，只余一缕轻烟融在夜色里，快得像从未燃过。

桥身传来笃笃的脚步声，巡夜老衙役举着旧灯笼站在栏边。光晕掠过水面，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桥角一块焦黑的石痕：“十五年前，这儿烧过一个书生。”

灯笼光移到柱石上，那里有个狰狞的焦印，边缘隐约是半条龙纹。“官府说他是钦犯，”老人的声音混着夜露的凉，“火燎了大半个时辰，他没吭一声。直到铁签子要捅进眼眶，才求着站高点——想看看桥上有没有灯，怕等他的人天黑路滑。”

我望着那焦痕，像看见火刑架上跳动的烈焰。原来那年他没寻来，是被铁链锁在桥下；原来他最后望的不是花灯，是我蹲过的桥洞；原来那盏河灯，是他烧得只剩执念的魂，在水里漂了十五年，就为了告诉我一句“认错人了”。

远处的灯河渐渐熄了，古城沉入死寂。我缩回桥洞深处，河水漫过指尖，温柔得像他当年递来的糖糕。原来永夜桥的“永夜”，从不是天黑，是他烧尽骨血也不肯让我知道的真相，是我握着半截回忆，在水里等一场永远不来的重逢。

水流依旧淌过石纹，带着灯影的残温，也带着火烬的余寒。往后每年上元，桥洞下再没有寻人的魂魄，只有一盏无形的灯，在水底照着那截焦黑的龙纹，像他没说完的那句“别怕”，沉成了永恒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