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羊皮袄

小油灯

自我记事起，每年冬天，姥爷总会来我们家小住几日。他总是穿着一件皮毛一体的厚重大皮袄，外层是雪白的羊皮，内里是柔软的羊毛。岁月在他这件皮袄上留下了痕迹，领口和袖口早已被磨得油光发亮，泛着深沉的黑色。

姥爷上了炕，母亲便会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大皮袄卷起，装进麻袋，再藏到外屋去。等到姥爷离开时，才会再拿出来给他穿上。每次母亲卷皮袄时，姥爷总会紧紧揪住，嘴里念叨着：“鱼鱼，大大夜里怕凉，这皮袄得搭在盖窝上。”

“大大，夜里不凉的，我多烧些牛粪，炕头热乎，留给你睡。”母亲总是这样安慰他。

姥爷无奈，只得松开手，任由母亲将皮袄抱走。我猜想，母亲定是怕串门的大爷大娘们看见，笑话姥爷那件油光发亮的羊皮袄。

岁月不饶人，姥爷一年比一年老迈，腿脚也愈发不便。他唯一的儿子，大舅，身体倒是硬朗，可就是不会算账。大妗妗的智商也让人着急，生下的两个儿子，大儿子智商稍差，长大后便跟着大舅放羊；二儿子却聪明伶俐，上学读书。长大后学了木工。姥爷一直放心不下大舅一家人的生活，每次来我们家，总是长吁短叹，和母亲商量着等他百年之后，要如何照顾他的两个侄儿成家立业。

那年正月，姥爷再次来到我们家。这次，他不仅穿着那件大皮袄，还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母亲要姥爷脱下皮袄，姥爷却说他夜里要和衣而睡，不需要盖窝。到了后半夜，炕头太热，姥爷终究还是脱下了皮袄，放在身边，手搭在上面，生怕母亲再拿走。

我听见姥爷打起了呼噜，母亲便悄悄地将皮袄拿走，又给姥爷盖上被子。然后她跳下炕，将皮袄放到外屋。我听见“咚”的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第二天早上，母亲熬了山药稀饭，还给姥爷煮了五颗鸡蛋。正月里，母鸡刚下开蛋，我们姊妹四个谁也没份，母亲只给姥爷一个人开小灶。我有点疑惑，母亲为什么对姥爷这么好，以前姥爷都是和我们一起吃大锅饭的。

就在那年年底，姥爷病故了。母亲有一次悄悄和父亲说：“我大大留下的银元，等良良长大娶媳妇时，给他砌窑洞和置办家具。”

我恍然大悟，原来那次姥爷来我们家，皮袄里装着银元。他知道自己身体不适，给大舅留下不放心，便后事交代给了母亲。

我的姑舅弟弟良良上完初中，学了木工，手艺精湛，周边的人都找他做家具。母亲托人给良良介绍了一个姑娘，良良听从姑姑的安排，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母亲就像安顿自己的儿子一样，给良良家置办得妥妥帖帖。

外人都说母亲对两个侄儿关心入微，夸她善良，是个好姑姑。

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她办事聪慧，我们在她的谆谆教导下，互帮互助，姊妹四个关系都很好。良良和灥灥兄弟俩，我们姑舅兄弟姊妹一共六个，相处得都十分融洽。

父亲和母亲的爱一直包围着我们这个家。他们从来不像别的家长那样打骂孩子，而是给我们讲《名贤集》上的大道理。

父亲80岁高龄去世后，我问母亲：“妈，你去儿子和姑娘家轮流住，还是一个人住？”

母亲眼里藏着泪花，她说：“我自己能做饭，这家里有你父亲的影子，你们姊妹四个谁有时间回来看看我就好了。”

星期天，我回到母亲家，看见母亲正在把姥爷的羊皮袄拿到院子里晒太阳。我说：“妈，这年代，羊皮袄没人穿了，你把姥爷这件羊皮袄卖了吧？”

母亲却说：“别小瞧你姥爷的这件羊皮袄，供你们上学，都是它的功劳。”

“羊皮袄有什么功劳！”我疑惑地问母亲。

母亲一五一十地和我道出了原委：“你姥爷这件羊皮袄，两个袖筒里每隔一寸就缝着一个布袋袋，每个布袋袋里装着五个银元，一共有200个银元。你们上学期间的学杂费，全是卖银元的钱。不然咱们家穷，哪能让你哥和你、良良上学的上学，学艺的学艺。”

我听着母亲的话，眼里的泪花在打转。“妈，你早不和我们说？”

“你姥爷临走时安顿妈说：‘你和你哥两家的娃，爱念书的念书，爱学手艺的学手艺。你大侄儿灥灥没有智慧，就让他放羊。如果有脑子差点，能持家做个饭，就给灥灥踅摸一个伴。有这些银元，鱼鱼你的光景能轻松一点。你达照你哥哥那一家人的。’”

母亲摸着姥爷的羊皮袄，眼里噙着泪水。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姥爷这件羊皮袄里藏着的稀世珍宝，铺平了我们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