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萦植物园

子溪

我在党校的一位同学被调往植物园工作，我便时常拨通电话与他叙旧。这并非单纯为了延续往昔的情谊，而是因为我亦曾在那片绿意盎然的土地上生活过两年。那里的每一株草、每一片叶、每一只鸟、每一块石，都深深镌刻在我记忆的深处。当同学告诉我，曾经的旧屋已拆除，园子拓宽了，苗圃荒废了，我亲手栽下的树木已亭亭如盖，当年与同伴们修建的通往麦积山的土石路，如今已铺就了平整的水泥台阶，而园中更是汇聚了南北各地的植物种类，多达1800余种，涵盖146个科目。我心中不禁涌起强烈的渴望，恨不得插翅飞越千山万水，重返故地，重温那段青葱岁月，去感受那段艰辛却难忘的时光。

我曾放弃那再坚持一年便可参加高考的宝贵机会，在家境贫寒、父母兄长苦口婆心的劝说下，肩负起外出打工、养家糊口的重任。于是，我与村中十多个年轻人一同踏上了前往植物园的路途。从清晨出发，一路风尘仆仆，直到夕阳西下，颠簸的客车才将我们抛在那排低矮的茅屋前。映入眼帘的是满屋残留的牛粪气息，四周寂静无人，荒凉得令人窒息。我心中顿生烦乱，满腔的失望几乎将我吞没。

我重重地将行李甩在床上，转身走出那间乌烟瘴气、嘈杂不堪的屋子，在门口一段枯木上坐下，凝望着暮色渐浓的森林。心中满是郁闷、疲惫与悔恨——难道这就是我将为之挥洒青春、流汗流泪甚至流血的地方吗？夜幕降临，我草草吃了点随身带来的干粮，同伴们早已鼾声四起，而我却睁着空洞的双眼，久久无法入眠。我回想起在小村庄中无忧无虑的童年，想起在学校里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的荣耀，想起老师曾在全班朗读我作文时的自豪。我曾梦想有朝一日走进大学的殿堂，博览群书，沉醉于我钟爱的文学世界。然而，命运却将我抛到了这片荒凉之地，前路茫茫，不知如何走下去。

一夜似梦非梦之后，清晨的鸟鸣唤醒了我。我匆匆起身，推开房门，眼前豁然开朗——屋前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如蝴蝶翩翩起舞。湿润的山风夹杂着树木的清香扑面而来，我那颗灰暗的心仿佛被阳光照进，顿时明亮起来，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的芬芳与希望的气息。

工区主任很快给我们分配了任务，有的去修路，有的割草，有的栽树。我因读过几年中学，被派往苗圃，负责洒水、除草、测量温度等略带技术性的活计。虽然相较之下较为轻松，但几天下来，腰酸背痛、四肢麻木，尤其是双手被野莿刺得鲜血直流，让我第一次真切体会到挣钱的艰难。梦想，似乎也在这份艰辛中变得遥不可及。从主任口中，我得知此地名为“后崖沟”，翻过一道小梁便是著名的麦积山风景区，而这里正被规划为植物园，意义非凡。

彼时的后崖沟，荒凉得令人难以想象。早年伐木留下的林地稀疏如秃，腐朽的圆木横陈沟底，无人问津；附近村庄的牛群在山坡上零星啃食，数十亩土地常年种植小麦与油菜。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走遍嘉陵江、秦岭、白龙江，采集无数植物标本与种子，一一栽植于此。整地、修路、开渠、洒水、施肥、修剪，我们这支十余人的副业队，用一年的汗水与心血，完成了如此庞大的工程，怎能不让人心生感慨？记得一个夏夜，我写下一首赞颂麦积山的诗，独自坐在河边石上吟诵。晚霞在天边变幻出奇异的云彩，任凭蚊虫叮咬，我却浑然不觉，沉醉其中。

在植物园，我还经历了两次生死攸关的劫难。第一次是在打碾工区麦子时。那年工区仍种有数十亩小麦，收割后便可腾出土地栽树。在老家我们习惯用牲口碾场，而这里却用脱粒机。一次我往机器里塞麦捆时，双手不慎被卷入其中，现场众人惊恐失色，以为我双手已毁。机器仍在运转，我剧痛难忍，大声呼喊，有人慌忙关掉电源，我强忍疼痛将手抽回，所幸只是擦破了皮，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另一次是与一位同伴前往嘉陵江畔林场采集树种，途中经过一座浮桥，桥已被连日暴雨冲垮，如破网般垂挂在江面。因天色已晚，无法绕行，我们只得硬着头皮攀爬。我爬至桥中时心慌意乱，一脚踩空，幸亏双手紧握铁索，才未坠入江中。待我们平安上岸，冷汗早已湿透衣背。多年过去，那段惊险仍如昨日重现，成为我生命中难以抹去的一页。

一年后，我离开了植物园，在生活的洪流中不断寻找新的方向。我重返校园复读，考入师范，成为一名教师，后又从事行政工作。二十多年过去，我在城市的一隅看尽花开花落、灯红酒绿，一度变得庸碌无为。但内心深处，对植物园的眷恋始终如丝如缕，紧紧牵系着我那几近倾斜的梦想。两年前，我带着自己出版的散文集去探望同学，也在那焕然一新的植物园山庄中饮酒、唱歌、沉醉一夜。归来后，我绞尽脑汁试图将那段记忆完整呈现，却总有一些叶子、一些花草、一滴晨露被遗忘在时间的角落。我终于明白，植物园是我生命永不枯竭的源泉，而我，永远无法用笔墨将其尽数描绘。

一次通话中，同学在电话那头抱怨城市生活的喧嚣与寂寞，我劝他多读书。我告诉他，植物园不仅是奇花异木生长的地方，更是梦想生根发芽的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