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归途问道

苍生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除夕前一日,老鹰崖下草庐的宁静被急促的脚步声踏破。苍振业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肩上一个沉甸甸的褡裢,装着新磨的豆腐、一块油亮的腊肉、几挂苏玉梅亲手灌的香肠,还有一小袋珍贵的白米——这是溪桥村能拿出的、最体面的年礼。</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推开柴门,眼前景象让老汉一怔。天赐并未如他想象般卧于榻上,而是背对着门口,稳稳立于院中!晨光熹微,清寒彻骨,少年仅着单衣,双手拄着那副磨得发亮的拐杖,右腿虽仍微微屈着,却已能稳稳支撑身体。他正对着崖壁间倾泻而下的一线飞瀑,闭目凝神。一吸,悠长如深谷回风;一吐,绵缓似雪落竹梢。正是“蛰龙胎息诀”的吐纳功夫。寒雾在他口鼻前凝成白练,又悄然散逸,周身竟似笼着一层微不可察的暖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爹?”天赐闻声收功,转头望来。脸上不见病容,反透出山泉洗濯后的清朗。他试着挪步,虽仍依赖拐杖,动作却已显流畅,远非当初离院时的狼狈。更让苍振业心惊的是儿子的眼神——那曾如困兽般燃烧着焦灼与戾气的火焰,沉淀了下去,化作深潭般的沉静,只在潭底深处,蕴着两点更为坚韧执拗的星火。</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老先生!这…这…”苍振业又惊又喜,一时语塞,只能将褡裢放下,对着闻声走出的陈济仁深深作揖,千言万语哽在喉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济仁捻须颔首,目光扫过天赐的伤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根骨底子好,心也静得下来。蛰龙诀固本培元,辅以针药推拿,恢复自然快些。”他看向天赐,“如今已能凭己力下山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爹,”天赐拄拐走近,语气带着少年少有的笃定,“我不回去过年了。一来,师父这里还有许多东西,我根基尚浅,想多学些时日。二来…”他顿了顿,望向草庐清冷的檐角,“师父一…人守…守岁,太…太过冷清。我留下,给…给师父添…添碗筷,陪…陪师父说说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振业嘴唇动了动,看着儿子沉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看一旁静默如山的陈济仁,终究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儿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这份对恩师的孝心,他不能拦。</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胡闹!”陈济仁却沉声开口,目光如电般射向天赐,“父母在堂,兄弟姊妹归家,岂有在外滞留之理?学艺非一朝一夕,不在这几日。年关团圆,人伦大礼,不可废弛!”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收拾东西,随你父归家!待过了初五,腿脚若利索了,再来不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天赐心头一暖,明白师父是成全他的孝心。他不再坚持,郑重应道:“是,师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归家的路,依旧是父亲佝偻着背。只是这一次,天赐不再是被动蜷缩的伤者。他拒绝了父亲背他的提议,坚持自己拄拐行走。山路崎岖,他走得慢,但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苍振业拉着空车跟在后面,看着儿子瘦削却挺直的背影在雪地里蹒跚前行,看着他偶尔停下,对着山间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树或一块嶙峋怪石凝神片刻,似乎在感受着什么。老汉粗糙的脸上,皱纹仿佛被一种复杂而欣慰的情绪熨平了些许。儿子身上,多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像山里的雾,沉静,又带着力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混合着饭菜香、柴火气和久违亲情的暖流扑面而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天赐!”一声洪亮如钟的呼喊炸响。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如猛虎下山般冲了过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天赐肩上,震得他差点踉跄。是大哥苍立峰!一年多未见,大哥皮肤更显黝黑粗糙,眉宇间添了风霜刻痕,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此刻更盛满了久别重逢的激动与关切。</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哥!”天赐喉头一哽,眼眶瞬间发热。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化作一声带着颤音的呼唤。兄弟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那熟悉的、带着厚茧与力量的触感,传递着无声的情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时,其他家人也涌了上来。苍向阳(二哥)壮实了不少,憨厚的脸上满是笑容,用力拍着天赐的左肩:“好小子!结实了!” 苍晓花(三姐)拄着拐杖,眼圈红红的,伸手轻轻抚了抚天赐的胳膊,声音温柔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苍晓玲(四姐)更是像只欢快的小鸟,直接扑上来抱了天赐一下,辫子甩动,亮晶晶的眼睛里全是兴奋:“弟弟!你可算回来了!娘做了好多好吃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除夕夜的团圆饭,简陋的土屋被炉火映得通红,气氛却前所未有的热烈。苏玉梅和晓玲端上热气腾腾的炖肉、豆腐和难得一见的白米饭。几杯家酿的米酒下肚,气氛更加活络。苍立峰成了绝对的主角,他拍着桌子,声如洪钟,讲述着在南城的闯荡。</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黑心老板姓贾,仗着有俩臭钱,养着几条恶狗!眼看年关,揣着工钱想跑路!”苍立峰眼中怒火升腾,“我们几十号兄弟堵在工棚,他倒好,大门一锁,放出两条狼青!那畜生,站起来比人还高,龇着牙就扑!有个叫老耿的,躲闪不及,小腿肚被撕下好大一块肉,血呼啦的!”他猛地灌了口酒,拳头攥得咯咯响。</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天赐听得心头一紧,仿佛能闻到那血腥气,眼前浮现出黑皮狰狞的脸。</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呢?”晓花紧张地问,手紧紧抓住自己的拐杖。</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苍立峰冷笑一声,眼中寒光一闪,“我抄起一根碗口粗的螺纹钢!那畜生扑来,我就照它腰眼上狠命一捅!嗷呜一声就瘫了!另一条想上,被老子刀子似的眼神一剜,夹着尾巴呜咽着退了!姓贾的缩在二楼窗户后头脸都白了!老子指着他的鼻子吼:‘今天不把工钱一分不少吐出来,老子拆了你这黑窝!’……”他讲得酣畅淋漓,最终逼得老板乖乖付了钱,还赔了老耿的医药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故事并未结束。他又讲起一个叫“铁柱”的汉子,在十几层高的脚手架上踩空摔下来,命捡回来了,一条腿却废了。“那包工头姓钱,是个笑面虎!开始还假惺惺送点水果,后来就躲着不见!铁柱他婆娘抱着孩子,在工地上跪了三天,哭哑了嗓子,姓钱的连面都不露!”苍立峰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压抑的愤怒,“最后还是我带着几个兄弟,半夜‘请’姓钱的去江边‘吹了吹风’(他冷哼一声,眼中掠过一丝快意),那怂货,江风一吹,裤裆都湿了!这才哆嗦着签了赔偿协议…可那点钱,够啥?铁柱下半辈子,难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灌了一大口酒,声音里满是沉重与无奈:“看着这些兄弟,我就想啊,咱们这些乡下人,没靠山,没文化,就靠一身傻力气,到头来,被人当狗一样使唤,出了事连个说理讨公道的地方都难找!靠拳头能逼出一次钱,逼不回一条好腿!更逼不出个公道世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屋内的欢快气氛陡然凝滞。炉火噼啪作响,映着每个人沉重的脸。晓花眼中含泪,晓玲咬着嘴唇,向阳低头沉默。天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大哥口中那些血淋淋的现实,比擂台上王猛的黑肘更阴狠,比赵大彪的权势更冰冷。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裤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一股混杂着愤怒、无力与悲凉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大哥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将他这些日子在草庐里沉淀的些许宁静凿开了一道缝隙,让他更深刻地触碰到这世道坚硬而残酷的肌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立峰环视一圈家人,目光最终落在天赐紧锁的眉头和紧握的拳头上。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沉郁的豪迈:“都别丧气!听我说完!”他“啪”地一声放下酒杯,眼中重新燃起灼人的光亮。</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世道,是难!歪门邪道是多!可如今这风口,也变了!”他挥着手,仿佛在劈开眼前的迷雾,“只要你有真本事,有股子不怕死的闯劲,再加上点脑子,就不愁挣不到一口干净饭吃!就不愁闯不出一条路来!”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我苍立峰,凭这一身力气,加上在南城混出来的这点门道,如今也能带着一帮兄弟接点小工程,养活自己,还能帮衬家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如同磐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等把家里这些年欠的债窟窿填平了,我就把钱攒起来!一分一厘地攒!我琢磨好了——”他猛地看向天赐,眼中闪烁着灼热的亮光,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看着你,天赐!在市里拿金牌银牌,书也念得越来越好,还被老神医那样的高人收为徒弟!哥心里头亮堂了!光有膀子死力气,顶天也就是个卖命的!得学本事,得有地方学真本事!咱家欠的债,是钱债,可像老耿、铁柱他们欠的,是命债!是没路走的债!哥这点钱,填了家里的坑,剩下的,就想给那些像咱家一样没路的孩子,挖条路出来!在南城开个武校!不光学打人的拳脚,更要学立身的道理、护己的本事! 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知道,穷人的骨头,也可以硬得很,也能学出个顶天立地的样儿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开…武…校?”天赐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那潭沉静的深水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大哥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他混沌的心海炸响!那些擂台上拼来的伤痕,暗巷里淌过的血,草庐中磨砺的沉静,还有大哥口中民工的血泪…无数碎片被这惊雷般的梦想瞬间照亮、串联!</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守护!爹娘佝偻的身影,晚晴绝望的眼神,老耿被撕咬的腿,铁柱空洞的裤管…还有大哥眼中那团不屈的火焰!自己拼命的初衷,不正是为了守护这些吗?拳头是武器,可大哥的路,似乎指向了更广阔、更坚实的根基——授人以渔,聚沙成塔!让弱者拥有力量,让骨头真正挺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股前所未有的滚烫洪流,混杂着强烈的认同、激越的向往和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猛地冲垮了他心头的滞涩与迷茫!原来,“问道”的路,不止于拳脚,不止于草庐!大哥用他染血的肩膀,为他劈开了一条荆棘丛生却直指大道的方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哥!”天赐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激动和力量,他拄着拐杖,猛地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如同暗夜里骤然点亮的星辰,“我…我帮你!等…等我腿…好了,功夫…练…练成了,我去武校!当…当教头!教真本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立峰看着弟弟眼中那与自己同源的火焰,还有那份在草庐沉淀后更显清明的坚定,心中涌起巨大的欣慰和豪情。他再次重重拍在天赐的肩上,声音洪亮而充满信任:“好!这才是我的好弟弟!你有大本事,有老神医那样的师父,有市里的金牌!你将来,就是咱们这武校的顶梁柱,是那些穷苦孩子眼里最大的‘舞台’! 武校的教头位置,给你留着!咱们兄弟俩,一个教人‘打’,一个教人‘护’,一个教人‘立’,一个教人‘养’!让咱们的武校,真正成为穷苦孩子安身立命、挺直腰杆的靠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兄弟俩的手再次紧紧握在一起,这一次,无声的誓言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窗外,风雪呼啸,仿佛在为这扎根于苦难、却指向光明的约定呐喊助威。</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