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咏蝉三绝”，托物言志，意蕴无穷

人生如棋

夏秋之交，最富盛名的声音，莫过于蝉鸣。蝉，这种微小而寻常的生物，因其独特的生命形态，被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古人见其栖于高枝，饮风吸露，便视之为高洁的象征。于是，无数文人墨客借蝉抒怀，托物言志。在盛唐气象的滋养下，诞生了三首咏蝉的千古绝唱，它们分别是虞世南的《蝉》、骆宾王的《在狱咏蝉》以及李商隐的《蝉》，并称为“咏蝉三绝”。这三首诗，折射出三位诗人迥异的人生境遇与内心世界。虞世南之蝉，是立于庙堂之上的君子，气度雍容，品格高华；骆宾王之蝉，是身陷囹圄的囚徒，声声悲鸣，字字泣血；而李商隐之蝉，则是怀才不遇的落魄文人，幽怨哀婉，孤寂凄凉。三只蝉，三种人生，三种心境。它们共同构成了唐诗中一道独特而深刻的风景。那么，面对这三首意蕴无穷的绝唱，你又会偏爱哪一首呢？ 01居高声远首先，让我们走进初唐，品读虞世南笔下那只气度不凡的蝉。《蝉》唐·虞世南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虞世南是初唐时期的一位重臣，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他不仅是杰出的政治家，更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与书法家，与欧阳询、褚遂良、薛稷并称“初唐四大家”。唐太宗李世民对他极为赏识，曾盛赞其有“德行、忠直、博学、文词、书翰”五绝。在这样的背景下，虞世南的咏蝉诗，自然带着一种从容不迫、光明磊落的气度。诗的开篇“垂緌饮清露”，便出手不凡。“緌”是古代官帽上的缨带，此处用来比拟蝉嘴边的触须，形象生动，又巧妙地融入了作者的身份感。“饮清露”则源于古人认为蝉是靠吸食露水为生的看法，象征着品行的高洁。一个“垂緌”的贵臣形象，却过着“饮清露”的清廉生活。这种“贵”与“清”的完美结合，塑造了一个既身居高位，又内心纯净的理想人格。这正是虞世南一生品格的真实写照。史载，他的兄长虞世基曾是隋炀帝的宠臣，他本可借此青云直上，却选择闭门苦读，不愿沾染半分权贵之气。接着，“流响出疏桐”，描绘出蝉鸣声的传播。“流响”二字，写出了蝉声的连绵不绝与悠扬悦耳。而“疏桐”的选择也颇具匠心。梧桐自古便是高贵的树木，传说中凤凰“非梧桐不止”。将蝉置于疏朗的梧桐之上，无形中提升了蝉的格调。一个“出”字，将声音的动态描摹得淋漓尽致，仿佛那清亮的鸣声是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穿透枝叶，抵达人心，不带任何刻意。全诗的点睛之笔，在于最后两句议论：“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既是对前两句描写的升华，也是诗人志趣的直接宣告。蝉的鸣声之所以能传到远方，不是依靠秋风的助力，而是因为它本身就站在高处。这是一种何等的自信与从容！这里的“秋风”，可以理解为自然界的风，更可以引申为人世间的各种外力、权势或机遇。诗人借蝉言志，一个品德高尚、才能出众的君子，他的声名远播，靠的是自己坚实的品行与才学，而非投机取巧、攀附权贵。诗中一“自”、一“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斩钉截铁地表达了诗人对内在人格力量的高度自信。这首诗，咏的是蝉，更是诗人自己光风霁月的胸襟与雍容高华的气度。 02患难见真如果说虞世南的蝉是春风得意的君子，那么骆宾王笔下的蝉，则是一位深陷患难、悲鸣不已的囚徒。《在狱咏蝉》唐·骆宾王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骆宾王，“初唐四杰”之一，以七岁能作《咏鹅》诗而闻名，可谓天赋异禀。然而他的仕途却远不如虞世南顺遂。公元678年，骆宾王在担任侍御史期间，因上疏论事而得罪了当时的武则天，被诬陷入狱。这首《在狱咏蝉》，便是他在狱中所作。诗的开篇就奠定了悲凉的基调。“西陆”指代秋天，秋蝉的鸣唱，勾起了狱中“南冠”客的深深愁思。“南冠”用的是楚国人钟仪被囚于晋的典故，直指自己囚徒的身份。昔日高堂上的侍御史，今日沦为阶下囚，听着窗外凄切的蝉鸣，怎能不百感交集？颔联“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是物我交融的千古名句。“玄鬓”原指蝉乌黑发亮的翅膀，这里也暗喻诗人自己风华正茂的年纪。《白头吟》则是乐府古辞，抒发的是被诬陷和抛弃的哀怨。诗人说，怎能忍受在这美好的年华，却要面对如此悲惨的境遇，吟唱这般哀伤的诗句。蝉的形象与诗人的身影在这一刻完全重叠，读之令人心碎。颈联“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更是将蝉的困境与自己的遭遇紧密相连。秋天的露水深重，打湿了蝉翼，让它难以高飞。萧瑟的秋风强劲，轻易就将它的鸣声淹没。这句诗的比喻意十分明显：沉重的露水，是那无情的枷锁与沉重的冤屈；肆虐的狂风，则是那黑暗的朝堂势力与险恶的人心。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即便是有冲天之志，也难以施展；即便是有满腹的忠言，也无法上达天听。最终，所有的悲愤与无奈，都化作了尾联那一声泣血的叩问：“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我像你一样，品性高洁，餐风饮露，不染尘埃。可是在这颠倒黑白的世界里，又有谁会相信我的清白？又有谁能为我辩明这份无辜的心迹？这已经不仅仅是诗人在咏蝉，而是在借蝉的躯壳，发出自己最沉痛的呼号。全诗情景交融，物我一体，将个人遭遇的悲愤与对世道不公的控诉，表达得淋漓尽致，是咏物诗中现实主义的典范。 03凄凉身世时光流转至晚唐，我们遇到了第三位咏蝉的诗人——李商隐。他的蝉，既没有虞世南的雍容，也缺少骆宾王的激愤，多的是一种身世浮沉的凄凉与无可奈何的哀怨。《蝉》唐·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李商隐是晚唐诗坛上的一颗巨星，与杜牧并称“小李杜”。他的诗歌以构思新奇、辞藻华美著称，尤其是他的无题诗，更是缠绵悱恻，意蕴深远。然而，李商隐的一生却极为坎坷。他不幸卷入了长达数十年的“牛李党争”，一生在官场沉浮，备受排挤，郁郁不得志。这首《蝉》正是他这种人生境遇的真实写照。开篇“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就充满了牢骚与怨气。蝉啊，你本来就因为栖于高处，餐风饮露而难以饱腹，如今你这样声嘶力竭地鸣叫，也只是徒劳，白白浪费了力气。这两句直接否定了蝉鸣的意义，将蝉的高洁异化为一种生存的困境。这正是诗人对自己人生的感叹：我坚守清高的品格，却换来了生活的清贫；我不断地发出呼喊，希望得到赏识，却终究是徒劳无功。颔联“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更是将这种绝望推向了极致。到了五更天，蝉的鸣声已经稀疏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绝。但它所栖息的那棵大树，却依然苍翠碧绿，显得那么冷酷无情。树，本是蝉的依靠，此刻却成了无情的旁观者。这深刻地揭示了诗人在残酷现实面前的孤独与无助。他将自己的命运托付于朝廷，托付于权贵，但最终发现，外界的一切都是冷漠的，无人会为他的不幸而动容。颈联“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诗人的目光从蝉转向自身。“薄宦”指的是自己卑微的官职，像一截断木在水中四处漂泊，身不由己。回望故乡，田园也早已荒芜，有家不能归。这是何等的凄凉与落魄！尾联“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诗人再次与蝉对话。还是要多谢你啊，你的鸣叫时刻提醒着我。提醒我什么呢？提醒我，我和你一样，都是举家清贫，一无所有。这里的“清”，与虞世南诗中的“清”已大不相同。虞诗中的“清”是高洁，是自得；而李诗中的“清”，是清贫，是无奈，带着浓重的自嘲与悲凉。全诗从蝉的悲鸣，写到自身的遭遇，最终将物与我统一在“清”字之上，充满了失意文人的辛酸与悲慨。 04三绝之辨三首咏蝉诗，三位诗人，三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形象和情感基调，共同构成了唐代咏蝉诗的巅峰。清代施补华在《岘佣说诗》中曾有过精妙的点评：“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比兴不同如此。”虞世南的《蝉》，贵在“品格”。他抓住蝉“居高饮露”的特性，塑造了一个独立不倚、品格高洁的君子形象。全诗气象高华，从容自信，是标准的盛唐气象，是得志文人的心声。骆宾王的《在狱咏蝉》，重在“患难”。他身处逆境，听闻蝉鸣，感同身受。诗中的蝉，是他自身的化身，鸣声是他的不平之鸣。全诗情感激愤，悲壮苍凉，充满了对不公命运的抗争与控诉，是落难英雄的悲歌。李商隐的《蝉》，则长于“牢骚”。他处于晚唐衰世，个人仕途多舛，怀才不遇。他笔下的蝉，是孤独凄苦的，它的高洁换不来温饱，它的鸣叫无人理睬。全诗语意沉郁，哀怨婉转，充满了对冷酷现实的无奈和自伤身世的悲凉，是失意书生的叹息。从时代背景看，虞世南处于蓬勃向上的初唐，社会开明，个人价值得以实现；骆宾王虽也在初唐，却遭遇了政治风波的打击；李商隐则身处日薄西山的晚唐，党争不断，社会动荡。时代的不同，直接影响了诗人的心境与笔调。从艺术手法看，三首诗都运用了托物言志的比兴手法。虞诗的比兴是明朗的，充满正能量。骆诗的比兴是激越的，物我同悲。李诗的比兴是幽怨的，充满了冷色调的自嘲。三者共同展现了咏物诗的巨大艺术魅力，即诗人如何将自己的生命体验与情感，精确而深刻地投射到外物之上，从而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05结语唐朝的“咏蝉三绝”，是中国古典诗歌中咏物诗的典范。它们向我们展示了文学的无穷魅力：同一种事物，在不同的作者笔下，因其境遇、心绪、才情的不同，可以被赋予完全不同的生命与内涵。虞世南的蝉，教人自强与自信，坚信品格的力量。骆宾王的蝉，让我们看到在患难中坚守清白的不易与伟大。李商隐的蝉，则道尽了理想与现实冲突时的孤独与辛酸。这三只蝉，代表了古代文人三种典型的人生境遇：得志、患难与失意。那么，回到最初的问题，你最喜欢哪一首呢？这个答案或许没有对错之分。当你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时，或许会与虞世南的“居高声自远”产生共鸣。当你身处困境、感受不公时，骆宾王的“谁为表予心”或许更能触动你的心弦。而当你感到孤独、怀才不遇时，李商隐的“一树碧无情”也许会让你感同身受。你对哪一首诗的偏爱，恰恰映照出你此刻的心境与对人生的感悟。这，或许也正是经典诗词能够穿越千年，依然与我们灵魂对话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