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遇到闰六月

金禾

　　王老头发现日历本上多出来个六月时，才知道今年闰六月，正蹲在楼下老槐树下择苋菜。竹篮里的苋菜沾着晨露，绿得发亮，像极了他年轻时在厂里当学徒那会儿，师傅袖口磨出的那圈绿边。

“这六月咋还赖着不走了？真想热死人呐。”他把老花镜往鼻尖推了推，对着卖早点的李婶喊。李婶正往油锅里丢糖糕，油星子溅在白围裙上，开出一朵朵黄生生的花。“闰月呗，老理儿说这是给老天爷补觉呢。”她的铁铲敲得锅沿叮当响，“你家老太婆没念叨着给你买双红袜子？”

王老头的耳朵“嗡”了一声。去年闰四月，老伴硬是拽着他去商场，挑了双绣着金线牡丹的红袜子，说是能“踩小人”。结果他穿着那双袜子在公园打太极，一个趔趄摔在牡丹花丛里，引得一群老太太笑出了眼泪。

　　“她呀，正跟楼上张老太研究做闰月鞋呢。”王老头把最后一把苋菜扔进篮子，站起身时腰杆“咯吱”响了一声。这声响在清晨的家属院里格外清晰，惊飞了槐树上三只麻雀。

家属院是八十年代的老楼，墙皮斑驳得像王老头脸上的皱纹。但这儿的规矩比墙根的青苔还顽固。就说这闰六月，家家户户的窗台上都摆上了新摘的艾草，说是能辟邪。王老头家的窗台上，除了艾草，还多了个豁口的搪瓷缸，里面插着老伴跳广场舞得的塑料玫瑰花。

“老王，下象棋不？”三楼的赵老头提着个铁皮棋盘晃过来，棋盘边角磕得坑坑洼洼，像块饱经风霜的老骨头。他的白背心洗得发灰，领口耷拉着，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脖颈。

“不下，”王老头掂了掂手里的菜篮，“得回家给老太婆熬绿豆汤。她说闰月天热，喝三碗能抵三分暑气。”

赵老头“嗤”了一声，棋盘往胳膊上一搭：“你就是怕输。上回你马踩象，硬是说象能飞河对岸去。”

王老头的脸有点发烫，转身往楼道走。楼道里飘着各家厨房的味道，张家的炖排骨混着李家的凉拌黄瓜，还有不知谁家熬的酸梅汤，酸溜溜的味儿钻进鼻孔，勾得他喉咙发痒。

　　刚到三楼，就听见自家门“吱呀”开了条缝。老伴探出头来，手里举着只红布鞋，鞋面上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你看这兔子，像不像楼下那只总偷菜的老母鸡？”她笑得眼角堆起褶子，阳光从她身后涌进来，在地板上淌成一片金河。

王老头凑近了看，那兔子的耳朵长歪了，眼睛绣成了两个黑窟窿，确实像极了楼下那只瘸腿的老母鸡。“像，太像了。”他憋住笑，伸手摸了摸鞋面，针脚密得像他年轻时车间里的纱锭。

厨房里飘出绿豆汤的清香。老伴把布鞋往窗台上一搁，转身去掀锅盖。蒸汽“腾”地冒出来，模糊了她的白发。“刚才张老太来说，闰月要给娘家妈送鸡蛋，二十七个，不多不少。”她用筷子搅着锅里的绿豆，“你说咱闺女在郑州，会不会给我送？”

　　王老头没说话，从柜子里翻出个红布包。去年闰月时闺女寄来的红糖还剩小半块，裹在布里像块暗红色的琥珀。他把红糖掰了半块扔进锅里，甜香瞬间漫了满厨房。

傍晚的家属院比菜市场还热闹。孩子们追着卖冰棍的自行车跑，车铃叮铃铃响得人心慌。老太太们搬着小马扎坐在槐树下，手里的毛线针飞得比蝴蝶还快，嘴里念叨着谁家的媳妇给婆婆买了金镯子，谁家的儿子送了闰月饼。

王老头搬了个藤椅坐在门口，看着老伴和张老太比试着刚做好的闰月鞋。张老太的鞋面上绣着朵荷花，针脚松垮得像没扎紧的裤腰带。“你这荷花，遭虫咬了？”老伴笑得直不起腰，手里的布鞋差点掉在地上。

　　张老太也不恼，指着王老头说：“总比你家老王强，去年穿红袜子摔进花丛，今年说不定要穿着红鞋跳广场舞。”

王老头“哼”了一声，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三颗薄荷糖。他剥了一颗扔进嘴里，清凉的味道从舌尖窜到天灵盖。远处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墙上，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盘在地上的龙。

夜里起了点风，吹得窗台上的艾草沙沙响。王老头翻了个身，听见老伴在梦里嘟囔：“红袜子要选带福字的……”他摸了摸枕头底下，那里藏着双新买的红袜子，是下午去超市偷偷买的，上面印着只咧嘴笑的弥勒佛。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窗钻进来，在地板上织了张网。王老头想起小时候，奶奶说闰月是老天爷多给的日子，得好好过。那时候他总盼着闰月，因为奶奶会蒸白面馒头，在馒头上点个红点儿，像朵小小的太阳。

他悄悄起身，走到窗边。家属院里的灯大多灭了，只有传达室的老张还在看报纸，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漏出来，像滴在宣纸上的墨。远处的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闷闷的，像谁在远方咳嗽。

王老头摸了摸窗台上的闰月鞋，兔子的耳朵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红光。他忽然觉得，这多出来的一个月，就像老面里多揣的一把糖，让平常的日子，悄悄甜了那么一点点。

　　风又起了，槐树叶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像谁在跳着慢悠悠的舞。王老头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床时，脚腕不小心碰到床腿，“哎哟”了一声。老伴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咋了？”

“没事，”王老头揉着脚腕，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被老天爷多给的日子绊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