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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指

——献给八.一军旗、致敬所有抗战老兵！

《断指》

——献给八一军旗、致敬所有抗战老兵

王 六

2025年七月三十日

父亲属虎，行走虎虎生风，浓眉下的双目炯炯生威，身躯挺拔，像老宅庭院的那颗巍巍银杏。一般人见了他，总要赞一句"器宇轩昂，好汉！"。却无人知晓，他那双骨节分明掌阔有力的大手上，藏着一道惊心动魄的伤痕——左手中指，整整地少了一截，像一道沉默的伤疤，静静蛰伏在岁月里。

儿时的我，总忍不住偷瞄，嘴上说不清，心里翻涌过无数回疑问：这残缺从何而来？为何无人提及？直到七十年代初江城的一个夏夜，月光跃过大院儿的青石墙头，漫过橘林的浓密枝头，父亲摇着那把毛边的旧蒲扇，终于揭开了这个尘封半生的谜。

1942年，烽火连天。16岁的父亲站在新四军接待处，瘦削的身板挺得笔直，"小鬼，过两年来吧。"招兵的同志摇摇头。父亲沉默着，攥紧拳头。忽然，他猛地抽出腰刀—— 寒光闪过，血溅黄土。一截断指滚落在地，像一截倔强的树根。他苍白的脸上沁出冷汗，声音低沉：“现在，够格了吗？” 满场肃然。半晌，有人轻叹：“这小子……是块硬骨头。”

哦，这就是课本上说的明志吗？我无比惊诧父亲的传奇，油然而生一种懵懂意识，说不清，或许，这就是少年的英雄崇拜吧。它像种子一样，在我的心底破土、生长——我也要当兵！那年，我刚刚13岁。

又是一年秋风劲，把我送进了17岁，送到了鄂西的一个小山村下放劳动。不久，也送来远方父亲要见我的消息。

月光如银，树影婆娑。父亲刚刚调任工作，暂居在一个陌生的临湖庭院里。台灯下，父亲正扶案写着什么，哎哟，他在为我填写入伍登记表呐。那天，我着实兴奋晕头了，记不清平时话少的父亲说了什么，只那一句“好好锻炼，做有用的人！”，语调低沉，依旧平淡，连同暗黄灯光下他那认真地一笔

一划，至今不忘。

岁月不居。父亲年逾古稀，告老还乡。一介布衣老头儿，依旧腰板硬朗，白发从不凌乱，怎么看都是老兵派儿十足。每天不是读书看报，就是若有所思，那只有故事的手总在不停地写。隔三差五出门调研，为老区建设鼓与呼，为党建发声不含糊，惹得母亲常嗔怪“这个老头子，就你能，比在职还忙。”

2015年金秋。我陪90高龄的父亲进京参加抗战胜利70周年93阅兵观礼。当歼20战机凌空飞过，猎猎军旗迎风飘扬，年轻的军阵排浪而来，央视记者

的麦克风递向他时，父亲的手都会不时缓缓抬起、轻轻摇晃、频频挥动，最

后定格在半空。他的神情，一直在轻松、凝重、自豪、庄重、欣喜中快速地

切换，就像他的人生一样，跌宕起伏。

次年深秋，父亲立在庭前看银杏。叶儿金灿灿，铺满通幽的鹅卵石小路。他摆手制止了要来清扫的工作人员"莫动，多好看呐"。谈笑间，他的大手在空中不停地挥动，好像又在勾勒心中的什么蓝图。

为有牺牲多壮志。当年父亲断指，像无数慷慨以赴的勇士一样，用鲜血染红了报国之志。从此，父亲断指的手随他南征北战，艰苦卓绝，铸就了荣光，成就了志向——

这断指，断掉了日寇侵华的疯狂，断掉了蒋家王朝的残根。长出的是新中国大厦如磐的厚基高墙；

这断指，断掉了十年动乱中危及根本的隐患，断掉了探索困局里多方的彷徨。长出的是改革开放先锋的第一股动力；

这断指，断掉了当官就要鼻孔朝上、可以肆意妄为的旧时代恶习。长出的是勤政为民的拳拳初心；

这段指，断掉了一方天地的封闭僵化，断掉了一域山水的贫脊落后。长出的是江南工业重镇的涅槃，是塞北旷野荒漠的焕新；

这断指，断掉了国破家亡的屈辱梦，断掉了出路何在的迷茫。长出的是少年强则国强的笃定自信——

父亲看到了，那是93阅兵的威威军阵，是“犯华夏者，虽远必诛”的精神图腾，是滋养千秋万代的龙族魂

少了一截手指，多了一生傲骨。这断指，终究长成了撑起国运的参天大树。

2017年冬，勤奋进取一辈子的父亲终于累了，长眠于故乡的银杏树下。五年后，还是冬月，又一位93岁的抗战老兵来与父亲作伴，安息在紧临的银杏树下，他们是铁军中原突围的生死战友，她是我的母亲。

年年清明，岁岁重阳，每到冬月，我都会去老家海棠湾，总见银杏在风中轻摇枝桠，沙沙作响。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他那只缺了整整一节中指的大手，高高举起，朝我挥动。

像当年一样倔强，像当年一样无声：

“这盛世，如我所愿。”

怀念，不是简单地回望。而是，让前辈看到他们托举的太阳照亮前路，他们拼出的家园，正被后人拓展呵护，愈加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