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菜园

张守权

沿着曲折村路,走出一片林木掩映的村子,跨过一道清澈的溪流,爸爸的菜园便呈现在我的眼前。<br>  那些年,爸爸的菜园挨着一片面积不大的碧绿草甸,东边是一汪七八十米见方的幽静的池塘,西侧便是通往邻村的悠长的田间小路。菜园是一块一亩多的耕地边缘的岗地,大体呈梯形,为防止水土流失以及牲畜家禽对菜地的侵害,他还特地在菜园的东侧和北侧挖了防护沟并栽种了绿柳和白杨,它们有如两道坚固的防线一般让碧水绿树旁的菜园自成一片天地。 每当春回大地的时候,爸爸便开始了菜园里的忙碌。先是借驴车为菜园送粪,几天后再将倒成一堆堆的农家粪均匀扬在菜地的每一个角落。步入四月,在回归春燕的愉快的呢喃声中,再用犁杖打成一条条短垄。闪着微光的铁犁有如一支巨大的画笔,将原本灰白色的大地描摹成诱人的油墨色,散发着泥土芳香的田垄有如条条丝线般编制着春天的美丽,更编织着爸爸丰收的梦。 秋根菠菜自漫长的冬眠中醒转,开始舒展慵懒的腰肢,贪婪地呼吸新鲜的空气,努力让成长成为自己这个季节的主题。秋葱和发芽葱也不甘落后地挺直腰杆,似乎在以生命力与其他作物一竞高低。春天里的小葱不仅喜高温,更喜温度适宜的水的灌溉。于是,一旦看到葱地有些干涸,爸爸便不辞辛苦地到地边的小溪里一挑一挑地将水担到地里再一水瓢一水瓢地对这些长势喜人的小葱耐心地灌溉。柔和的春风里,绿意盎然的小葱随风而舞,似乎在对爸爸的辛勤沃灌表示感激与欣喜。<br>  春天也是栽培毛葱、大蒜和土豆的季节,这一切,都要赶在清明前后春寒料峭的时节完成。伴着小根蒜试探着钻出地面,我们全家将小毛葱、蒜瓣及削好的土豆芽整齐地摆放在勾好的垄台沟里,无需灌溉,便将它们埋好踩平,只等待数日后带着生机的绿芽的破土而出。 芹菜的种植需要一定的技术含量,爸爸将地面勾成一条条宽约一尺半左右的地块,确保地面的土质绝对疏松且绝对不能有哪怕是苞米粒大小的碎块,然后均匀地将细小的芹菜籽扬入地块中,再用铁耙子慢慢耙平,以让芹菜籽仅被薄薄的黑土均匀覆盖。之后,再用洋铁喷壶缓缓地浇上水,最后再将一根根长长的高粱秫秸盖在上面,其作用是保持灌溉后地块的湿度。直到芹菜牙钻出地面时,秫秸才完成了自己光荣的使命,它们被一一取走后,但见半黄半绿的芹菜芽十分讨人喜欢地亮相于我们眼前了。<br>  蛙鼓声声的初夏是栽种茄子、西红柿、大辣椒、大头菜等菜苗的时节。大头菜是我们家多年传统的蔬菜栽种品种,栽大头菜时的天气正值溽暑难当。爸爸带着我们将育好的大头菜苗挑到菜地,用镐子在垄台上刨出相距一尺的一个个小坑,随后再挑来粪肥施入其中,接下来便将菜苗一棵棵植入,这一切均是手工完成。最后再从菜园东侧的大坑担水浇上以利于缓苗。每当夕阳西下,当我们带着一身的疲惫住工回家时,我都会感觉一身粗布衣服早已被臭汗溻透,疲惫不堪的身躯仿佛早已不属于自己,干脆跳进菜园东侧的池塘里泡上个免费热水澡吧,那种舒坦不次于任何高档浴池的享受。而爸爸却对每日的劳累早已习以为常。 此后的我在放学后及假期又多了一项不很光荣但却十分艰巨的任务,那就是看菜园,主要是看住池塘附近偷偷溜进菜地吃菜的鸭鹅。为了打发看菜园的百无聊赖,我总会不是找一帮伙伴钻进自家的窝棚里打扑克便是在地边的小溪用树枝和黄泥搭桥,还要沾上桥栏杆,并在桥边用黄泥修筑一座七层宝塔...... <br>  大头菜在爸爸精心的管理下、也在我懒散的看护下慢慢成长,由缓苗到抽叶再到卷心,每天我们都为田间的忽微变化而感到欣慰。想起秋后就能吃上自家的大头菜了,我心里总是美滋滋的。望着一个个白绿色扁圆的大头菜,我恨不得趴上去生啃它两口。每当有熟人经过菜地羡慕的对爸爸说今年这大头菜一定卖两个好钱时,爸爸总是十分低调地以一句“就看到时什么价钱了”加以回应。 “头伏萝卜二伏芥,三伏里头种白菜”。在大头菜一天天疯长的同时,我家的萝卜、芥菜、白菜等农家常规冬储菜也相继播种,园中的西红柿也悄然成熟。那些年,爸爸在菜园中栽培了一种名为“贼不偷”的绿色西红柿,果实大约有拳头般大小,成熟后,果实依然是绿色。每当我们走在园中,总是习惯性地弯腰顺手摘下一个“贼不偷”,以手象征性擦一下,张嘴咬上一口,西红柿独有的醇厚味道瞬间便征服了我的味蕾,那种爽心润胃的体验简直妙不可言。<br>  望着日渐变得圆滚滚的大头菜、开始长高的香菜、成熟的西红柿以及那片绿油油的芹菜,爸爸也提高了防盗的警惕。他特地用树枝、玉米秸秆及塑料布在菜园北侧的制高点搭建了一个马架子造型的简易窝棚,里面再铺上一层干干的谷草供看地时休息。在寒凉的秋夜,他经常披着那件年轻时从北山里带回的羊皮大衣带着手电筒住在窝棚里看园。令人气愤的是,那些狡猾的毛贼们却时刻在看着爸爸。一不留神,一尺多高的芹菜便被割了一大片,再一不小心,秋后正香的扒拉棵子香菜便被人整片割走。每当我望着凌乱不堪的被盗现场,倍感心疼和沮丧。我家种菜的那些年不仅仅是一部家庭辛苦劳累史,更是一部饱受这帮偷菜的毛贼精神折磨的历史。 终归是天道酬勤。那一年夏季,我家小葱喜获丰收,每逢家乡的大集,爸爸总会喜滋滋地起上一单轮车小葱推到农贸市场去卖,四十年前,小葱两角钱一斤即使是高价,但也因其翠绿挺拔很快便销售一空。那个夏季,恰巧我参加中考,无论是体检、加试还是最后连续三天的文化课测试都要在县城进行,卖小葱的收获让我的三十块钱左右的中考费用轻松解决。<br>   也是那一年秋季,一辆绿色的大解放停在菜园地头,车上的人和爸爸一起手拿菜刀咔嚓咔嚓的把我家满地讨人喜欢的大头菜一颗颗砍掉,之后,那一颗颗十几斤重的大头菜又被一一装上了大解放的车厢。我看在眼里,内心十分纠结,毕竟这些宝贝倾注了我们全家的心血。不必说夏日里爸爸和我们顶着毒辣的日头刨坑施肥浇水将它们一一栽上,不必说缓苗后几乎每天都要光顾菜地的田间管理,不必说每天虽不繁重但很闹人的防盗防禽工作,更不必说我家舍不得吃完整大头菜只能无奈的把长得裂开口子的菜砍回......一个夏季全家的操劳已让我对这片个顶个长得脑袋大小的宝贝充满了感情。今天望着它们突然被一一砍下,望着茬口渗出的透明的滋液,真的有点舍不得,一种失落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 爸爸一边用布满皱纹的大手擦汗一边对我说:“这些人是从公主岭来的,每斤一毛钱,开出去得了!”爸爸还说因这帮二道贩子没带来太多的钱,因此爸爸须跟车到公主岭过秤收款。当天下午,那辆绿色大解放载着我家一个季节的收获也载着身着那件破旧的黑色羊皮袄的爸爸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满腹悬挂的妈妈和我们。爸爸上车前,妈妈特别悄声叮嘱他要处处小心......<br>  爸爸不在家的日子让我感觉家里失去很多活气。妈妈每天都在叨咕着不知爸爸处于怎样的境况中,由于妈妈总是猜测爸爸有可能被骗,这让我心里更加为爸爸担忧。但我更相信即使遇到困境爸爸也会化险为夷的。<br><br> 日子在忐忑和挂念中缓缓的过去。爸爸的菜园已由昔日的满地葱茏变成一片狼藉,每天我都会在地里捡一些大头菜最外层的肥厚叶子回家喂鹅。<br>  两天后,携带着一沓“大团结”的爸爸风尘仆仆回来了,虽然他没有买回什么好吃的,但他的归来让我感觉家中陡升温暖,家里人兴奋的围着爸爸嘘寒问暖,并兴致勃勃地听他介绍这一路平平淡淡的经历。 爸爸怀中的几百块钱骤然点燃了全家对生活的极度热情。<br> 那年初冬,后院搬迁的邻居将刚看一年多的14吋黑白电视外加天线以280元的价格处理给我家。这让我一时兴奋不已,从此我可以不必走东家窜西家的看电视了。我不在意家里是否还暂时欠着老薛家八十元的电视钱,望着略有些刺眼的黑白电视机,望着屋顶高耸的电视天线,所有的一切都早已淡如云烟,包括邻家孩子诬陷我将其推入水坑的不快,包括秋后未能吃到自家出产完整大头菜的无奈......<br>  一方略带雪花的荧屏让年少的我感觉到在这世界上原来快乐与幸福来得竟是如此简单,我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快乐与幸福源于爸爸倾注于那方菜园的心血,源于妈妈一年四季的默默付出及倾力支持,以及我们全家在菜园里播洒下的每一滴辛勤的汗水。 而今,爸爸的菜园早已不属于我家,而爸爸恰恰长眠于那块曾经承载我家小康梦的菜园对面的那片沃土。那块我再也熟悉不过的昔日菜园里有时种着苞米,偶尔也会被主人大片地栽种茄子及辣椒等蔬菜。菜园北侧爸爸曾经栽植的棵棵白杨业已合抱,它们迎风傲立,高耸云天,像极了爸爸的风骨和人格。一阵和煦的夏风吹过,我似乎看到爸爸在他曾精心打造的那片菜园中悠闲地漫步,更闻到了园里成熟中的果实漫溢的醉人芳香......